金翁駕鶴后,一度有些小惆悵,那是一種斯人已去、江湖永訣的零落感,唯有滔滔江水長流天際。“飛雪連天射白鹿,笑書神俠依倚碧鴛”,這一十四部金氏經(jīng)典,我自年少便是讀熟了的,相信很多人與我同好。一個人或者一部作品,總是能收到各種離奇的毀譽,何況一個寫了一輩子江湖的耄耋老人,他一定是看慣了江湖中的浮沉。至于有人說,金庸的武俠小說之惡毒,在于剝奪了年輕人閱讀經(jīng)典的機(jī)會。
可見,這些人都和《白馬嘯西風(fēng)》中的李文秀一樣固執(zhí):“那都是很好很好的,可是我偏不喜歡。”
這些年搬了許多地方,扔了許多書,但一套金庸全集總擺在書柜里。不必是顯赫的位置,留個小角落便很好,那些名著自然是比它們搶眼的,但其中的感情卻親疏有別。我還記得讀金庸時的少年心性,那是與讀《百年孤獨》和《平凡的世界》截然不同的審美體驗。我不懂得如何定義經(jīng)典,只曉得讀書和交友一樣,你喜歡的,自然愿意和他(它)在一起。所謂“你的氣質(zhì)里,藏著你讀過的書和走過的路”,顛倒過來也無妨,你讀過的書和走過的路,藏著你的氣質(zhì)。有時蘭麝芬芳不及臭味相投,故而手中的書便仿佛身邊的人,要講求一個緣字。閱讀如果是社交的話,恐怕大抵是熟人,為數(shù)不多的,才是朋友。
媒體用“死亡”這個概念再度炒熱了金庸,一如我們熟知的套路。我不能免俗地從書柜的角落里抽出一本,輕輕拂去落在上面的灰塵。那是最薄的一本,金庸的鴻篇巨著中少見的一部中短篇。人到中年,時間有限,“溫書”成了一種情懷,不過面對生活的瑣事和更宏觀一點的人生的籌謀,總要考慮成本,那部僅數(shù)萬字的《白馬嘯西風(fēng)》是不錯的選擇。
翻開泛黃的書頁,撲面而來的是回疆大漠之上的莽莽黃沙,一騎高腿長身的白馬,疾馳在江湖的傳說里。關(guān)于白馬李三的傳說,已經(jīng)被風(fēng)沙掩埋在光陰下,一個關(guān)于愛情和信念的故事,著落在他美麗的女兒身上。在這個故事中,或者說在金庸的所有故事里,武俠絕非唯一的元素,雖如精英的批判者所言,未脫章回小說的窠臼,但誰說其中沒有現(xiàn)代理念的悄然萌生呢?北大教授也做過金庸研究,據(jù)說嚴(yán)家炎就是金庸的鐵粉,所以“倒金派”拿惡俗說事兒,可視為一批精英對另一批精英的學(xué)術(shù)討伐。這其中過節(jié)也不必細(xì)提,說起來俗人王朔也批過金庸俗不可耐,可見雅俗之間并無天然的分界,全憑個體的傾向性。像王朔這樣自帶邪教教主氣質(zhì)的公知,儼然就是金庸小說里的一角兒,他沒興趣研究這個,所以錯失了好多照鏡子的機(jī)會。
《白馬嘯西風(fēng)》里的李文秀是個善良的姑娘,她的父母死在仇人的刀劍下,但她沒像舊小說里那些個斬草未除根的刀下余孤一樣,整日惦念著報仇雪恨。在她的世界里,有花有草還有會唱歌的天鈴鳥,這些都是又甜美又凄涼的意象,與莽莽黃沙相映成趣,在人心里埋下曲徑通幽的種子。與她相依為命的計爺爺也是個慈悲的“老人”,他告訴年幼的李文秀:“這世界上給人欺侮的,總是那些沒做壞事的人。”因而教她別恨那個踢了她一腳的哈薩克漢子:“你別恨他,他心里的悲痛,實在跟你一模一樣。不,他年紀(jì)大了,心里感到的悲痛,可比你多得多,深得多。”一個欺侮別人的人,他心里也有悲痛,這是一個好故事才能傳達(dá)的人性的慰藉。而到了故事的結(jié)局,我們會發(fā)現(xiàn)那個閱盡滄桑的“計老人”其實是個為躲避仇家喬裝打扮的壯年漢子,他為保護(hù)李文秀,揭去了自己的身份面具,去和自己最懼怕的人動手,結(jié)果死于非命。李文秀抱著他的尸身悲痛不已,因為“這十年之中,他始終如爺爺般愛護(hù)自己,其實他是個壯年人。世界上親祖父對自己的孫女,也有這般好嗎?或許有,或許沒有,她不知道。”
如果沒有沈從文的《邊城》,沒有那句“這個人也許永遠(yuǎn)不回來了,也許明天回來”,《白馬嘯西風(fēng)》是不是也有機(jī)會被奉為經(jīng)典呢?或許有,或許沒有,但這些都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,那些不入流的武俠小說,偏偏有人喜歡。
劉鵬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