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時候,農(nóng)村文化生活極度貧乏,村里每年除了放兩三場電影外,其他的文化娛樂生活就沒有了。但是,那時有一項比較奇特的娛樂活動,那就是打鼓說書。所謂“打鼓說書”,其實就是一個人表演。他一邊打鼓,一邊打著快板。打過一陣之后,“說書”就正式開場了。那時說書都是說的“古書”,什么《薛仁貴征東》《薛剛反唐》《楊家將》《岳飛傳》之類。這些故事一般情況下都是不能“說”的,因為是“四舊”里的“舊文化”,是封建糟粕,屬于禁止的范疇。
我的家鄉(xiāng)是一個小山村,只有百十個人。村子盡管小,但每年都有公社工作組進駐,工作組成員在這里的時候,要想聽打鼓說書,門都沒有。只能在工作組回公社開會或休息時,才能偷偷請人來“說書”。當時我們那里有一個很會打鼓說書的盲人,姓阮,五十多歲,他不但鼓和快板打得好,書也說得特別流利動聽。他有一副好嗓子,聲音渾厚洪亮,他邊說邊唱,有時如輕飄飄的春雨滋潤心田,有時又像夏天的炸雷那樣動人心魄。百十號人的書場,除了阮師傅說書的聲音外,幾乎聽不到其他人的任何響動,那時人們都極度聚精會神,仿佛一有響動就錯過聽書似的。說到緊要處,阮師傅先是輕而又輕,然后猛然一跺腳,聲音突然加重,說到悲慘動情處,他的聲音帶著哭腔,像楚劇里的“大悲亞”,把聽書人的心都牽動了。
我最喜歡聽阮師傅說書了,也就是從那時候起,我對聽人講古便有了癮,雖然我當時只有十來歲,但對阮師傅說的書都記得一清二楚。只要是阮瞎子來村里說書,哪怕再晚我都要堅持聽完,有時晚到快轉(zhuǎn)鐘了,我也沒有一點睡意,不像其他小孩,到九點鐘就去睡了。盡管父親催我早點睡,我也不會離場。阮師傅說書很有些年頭了,多年的說書經(jīng)歷不但讓他把那些故事情節(jié)背得滾瓜爛熟,同時也讓他增長不少說書的能力和技巧。他在我們那一帶方圓二三十里都很有名。每年冬天,請他說書的人往往要排隊提前定好日子。
阮師傅說書常常喜歡賣關子,這也是他說書的技巧之一。往往說到故事的緊要處,他就要中途停下來,趁這工夫喝杯茶、抽根煙,讓人對故事特別的牽腸掛肚。就像我后來看一些古代長篇故事書一樣,“且聽下回分解。”我因為愛聽書,聽了幾回便曉得他快要賣關子了,他剛停下來,我就連忙將茶杯遞到他手上,然后趕緊出去撒泡尿,尿撒完了立馬回到自己的坐位上。“喝了一杯茶,抽了一根煙,讓老少爺們等了半天。”阮師傅喝完茶抽完煙后,又來了兩句“過門”,然后就又接著先前的故事開始繼續(xù)說書了。而且越是到后來,他就越是說得更精彩了。
聽他說書,真是一種莫大的享受,同時也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。他的聲音太好聽,他說的書太迷人了。我常常想,他是一個盲人,怎么能把那些故事演繹得如此精彩美妙呢?那些故事情節(jié),他說得與古書上竟是絲毫不差,不由人不敬佩。我想,阮師傅的記憶力真是超強,他又不能看書,這些故事肯定都是聽別人講后才記下來的,他真不是個凡人啊!
有一回,我?guī)е环N敬意,問父親:“阮師傅的記憶力怎么這么好呢?”父親說:“他是盲人,盲人的心是最靜的。心一靜,就沒有雜念,記憶力自然就好了。”直把我說得云里霧里。阮師傅說一部書往往要四五夜才能說完。我那時正讀小學三四年級,每天夜里都是不知疲倦地聽他說完書后才睡的。特別是故事講到中途,心就惦記著后面,每晚巴不得天快快黑。
在我們學校,我的記憶力好是出了名的。那時興讀“老三篇”,全校一百多個孩子當中,我是唯一一個能一字不漏地背誦“老三篇”的學生。二是我的嗓音特別好聽。在學校宣傳隊,我是聲音最好的獨唱演員,只要是我唱完歌后,總會有長長的掌聲出現(xiàn)。我深深地相信,如果我跟了阮師傅學打鼓說書,肯定會成為他的一名關門弟子和得意高徒。
一晃離聽阮師傅打鼓說書快五十年了,他早已作古,但那些“打鼓說書”的精彩情節(jié)我到現(xiàn)在還記得非常清楚,那些英雄人物的故事還深深烙在我的腦海里,那是我童年最難忘的日子,也是最幸福的時刻,如今想起來,還真有些懷念……
湖北咸寧 吳長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