它是個西瓜,約摸有四五斤重。本應很不起眼的,因為它長在村里老洪家絲瓜棚的頂上,與二樓平起平坐了。它自己大概也知道要匍地低卑地生著長著,如同它的同類;現(xiàn)實狀況卻是陰差陽錯地懸空活著,所以拼命要低調(diào)內(nèi)斂,把自己弄成一個相對袖珍的身子,掖著藏著。殊不知,秋風乍起,吹枯其他頹蔓衰葉,唯獨將其留在棚架之上,呈裸露狀。
老洪家也是客棧,開在橫江邊上,離齊云山不遠。綠水縈縈,青山隱隱,客人四面八方,生意相當紅火。老洪最近很得意,逢人便說這個瓜的前世今生,言之鑿鑿:這瓜是一位客人站在窗戶邊吃瓜,遙望遠方山景如畫,云霞如醉?窗V了,隨口將嘴里瓜子叭叭吐出;其中一枚恰好落在下面巴掌大的土上。虧得天露地氣幫忙,就這么出芽、抽絲,順著竹竿爬將上來……客人是誰呢?老洪指指墻上某知名畫家作品,說是某年月日畫家就在此倚著窗欄吃瓜吐子,此瓜就是他的作品,介于有意無意之間;聽者里有人文藝,大叫起來:這是最時尚的行為藝術啊!嗑吐間,一件作品就完成了。要是有人還將信將疑,老洪會說那天還來了幾個金發(fā)碧眼的外國客人,其中一位美女一樣吃瓜,一樣吐子,手機都拍了照片,一會就發(fā)微信圈里給大家看。這瓜都與洋妞有關了,你信還是不信呢?老洪當然屬權威發(fā)布,都是他親眼所見嘛!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其他N種可能:
譬如有一只鳥銜著一枚瓜子打巧飛過這里,累了,在棚架的一根竹杈上歇歇,發(fā)現(xiàn)了一粒老玉米。喜新棄舊,嘴一松,瓜子就掉下去了,到了該去的地方。再譬如村里的哪只貓或狗喜歡搬弄人們吃剩物,包括西瓜皮,里面有殘存的瓜子,一路擺弄玩耍到這里,膩了;腳踩西瓜皮,滑到哪算哪。動物甩甩尾巴走了,植物卻絕處逢生,丟下一粒子,長成一個瓜。還有一種可能幾乎讓人不可能察覺。幾月前,村西頭某家娶親擺流水席。東頭老吳去吃酒,喝了大半天,也吃了幾塊醒酒解渴的西瓜。月上東山時,他醉醺醺地深一腳淺一步地往家回。過老洪門口,內(nèi)急不可忍。于是解帶寬褲,于墻角處且行大方便。按胃腸消化蠕動速度,那囫圇吞下的瓜子,該到出頭之時了,于是順勢噴薄而出。
我個人比較贊同最后一種可能。“莊稼一枝花,全靠肥當家”,西瓜不也如此?沒有充沛強大肥力的助推營造,輸送養(yǎng)料,焉能在寒露之后,同伴皆去,唯其猶在?人真乃萬物之靈長,渾身上下是寶;即便是排泄物,亦能“無意插柳柳成蔭”。凡存在,皆合理。大凡英雄都不問出身,何況一個瓜。我端詳著它,想得更多的是它的結局。既然它已然成為客棧里的一個可以娓娓道來的故事,或一個袖珍的景點(賣點),老洪對其肯定是寵愛有加,關懷備至的。沒準天氣冷了,還會采取些防寒保暖的措施,如用舊棉衣?lián)鯎,或用秸稈稻草搭個小棚子什么的。怕就怕哪天來了位老洪不敢也不能得罪的人,點著名要吃它,胳膊扭不過大腿,老洪能不低頭屈就嗎?他唯一的選擇就是敢怒不敢言,恐怕還得陪著笑臉。
還有窗邊就是擺席的圓桌面,經(jīng)常高朋滿座。一幫客人推杯換盞,酒酣耳熱,推窗清風徐來,見這唾手可得之物,正好冰涼爽口;老洪又在灶間揮鏟掌勺,大做其菜,哪里顧得上?只須三秒鐘,此事遂了。老洪端著一盤大菜進來,瓜只剩皮了,慘不忍睹。不就一個瓜嘛,他總不能連菜帶盤子扣在肇事者的頭上吧!最要命的還是自然法則不可抗拒。北風刮起,溫度驟降,這夏天之物能抵抗得了?生死一藤牽,山里很冷的,那根細細的藤焉能受得住這凜然氛圍?倘若頭遍霜打下來,這瓜依然活鮮,那一定是成精了。
我過些天打算還來老洪家。時值深秋,烏桕楓樹五彩斑斕,山里景色很迷人。我當然是賞秋,釣釣魚,挖挖紅薯;也惦記著這個西瓜,看看它。它會別來無恙嗎?
安徽合肥 許若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