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喜愛的時光總和我的膝蓋有關(guān)。我喜歡把我的孩子放在膝蓋上,我估計所有做了父親的人都喜歡這樣。但是,我的喜悅偏于形而下,我喜歡撫摸孩子松軟的小肚皮。在沙發(fā)上、在汽車上、在火車上、在飛機上,孩子困了,在我的懷里睡著了,我就要把我的手伸到他的小肚子上去,一點一點地搓,一點一點地揉。那種妙不可言的觸感給我?guī)砣松拿罎M和圓融。是大幸福,是大寧靜,是大祥和。在那樣的時刻如果有什么不測,我想我是可以不要命的。
當然了,我也喜歡把孩子放在膝蓋上讀書給他聽。想起來了,有一本書我沒有“讀”,而是我們父子倆一起“看”的,這本書就是卜勞恩的《父與子》。說起《父與子》,真是慚愧了,作為一個鄉(xiāng)下人,我在1987年的冬天才第一次看到這本早已風靡全球的杰作。那一年我剛剛工作。有一天下午,就在一間辦公室里,我的好幾個同事聚在一起,不時爆發(fā)出歡樂的笑聲。我擠過去一看,原來不是在看螞蟻,是在看漫畫。
我是一個驕傲的人,心里想,真幼稚,就一本漫畫,你們至于嗎。至于。在一個女教師的“脅迫”之下,我終于把那本破舊的《父與子》借了過來。我只用了十幾分鐘就把這本天才的畫冊給翻完了。迫不及待啊,我只能囫圇吞棗。吞完了,我即刻刷牙、洗臉、洗腳、上床,把自己裹暖和了,把閱讀的架勢端足了,然后,一頁一頁地“反芻”。我是一頭年輕的、懶散的、暖洋洋的公牛,我得含英咀華。
我至今還記得我們父子共讀《父與子》的場景,可以說歷歷在目。孩子就坐在我的膝蓋上,我呢,只能把下巴擱在他的肩頭。只有我知道,這是現(xiàn)場,同時也暗含著歷史,它是感人至深的。那時候孩子還不識字。他開心哪。他不允許我翻書,他要親自翻,一邊翻,一邊笑,肩膀都聳動起來了,咯咯的。光看書還不過癮,他命令我把他的小身體翻過來,他要我打他的小屁屁。我打一下,他就笑一次,一直笑到他岔了氣。
我的孩子現(xiàn)在讀大學,比我高,比我壯。我還有機會讓他坐在我的膝蓋上嗎?開什么玩笑呢。他現(xiàn)在的脊背差不多就是一面墻,一屁股能把我坐死。我已經(jīng)是他嘴里的“老帥哥”了。我再也不能做一個“那樣”的父親了。我只能等。等他有了孩子,我再來過這把老癮。
都說爺爺格外疼愛孫輩,所謂“隔代疼”。是真的嗎?未必。哪一個做父親的對自己的孩子沒有些許歉疚?多少有一些?墒,機會失去了,就永遠失去了。是生活提升了業(yè)已失去機會的父親,他站得更高,領(lǐng)悟得也更深。他的父愛提純了,他會愛了?缮畹倪z憾就在這里,你會了,不等于你還有機會。你只能把你的父愛一股腦兒地奉獻給孫輩。爺爺一定是愛孫輩的,這一點毫無疑問,但本質(zhì)上,“隔代疼”依然是父愛,是在追逝伴隨著一絲遺憾的、被放大了的、代償?shù)母笎邸?/p>
所以呢,我很想對年輕的父親說,不要抱怨,你要把握好。帶上《父與子》,把你的孩子放到你的膝蓋上,把你的注意力集中起來,把你的記憶力聚攏起來,把你的感受調(diào)動起來。相信我,這個日常的、普通的畫面不可能恒久。它的動人之處在未來。兵來將擋,只是說說的。什么也擋不住孩子的生長。(文章節(jié)選)
江蘇南京 畢飛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