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些年,凡往江南,必徘徊池州。我喜歡金升湖的浩渺煙波,九子蓮花的佛音繚繞,秋浦河的蜿蜒靈動,這是一座浸淫在煙雨中的粉墻黛瓦的皖南城市,特別婉約,凄迷且神秘。是的,早該承認自己在暮春的清晨,清楚地聽到來自烏石的淅瀝雨聲,心和耳朵就這樣離家遠行。
在烏石村史館,烏石在潑墨的縹縹緲緲仙氣中,村旁的水車嶺把龍舒河折成九十度彎,讓“清淺流”在鵝卵石上舒緩的水流瞬間跌落碧綠深潭。群山相拱之中,向東漫漶,流進了秋浦河,流進了長江。也流進了烏石村,濕潤了烏石。兩邊,田疇交錯,高大的洋槐三五成群,金黃色的油菜花恣意張揚;烏石村靜臥其間,“青磚小瓦馬頭墻,回廊掛落花格窗。夢里水鄉(xiāng)芳綠街,玉謫伯虎慰蘇杭。”遠遠望去,若高山流水之輕靈、雋秀,亦寧靜祥和之超脫、朦朧,恰如五柳先生筆下的桃花源。
烏石,這個藏在深閨人未知的千年古村,三國為虎林城,唐叫烏石寨!顿F池縣志》載:“池州自孫吳時,即為瀕江兵馬之地,并每以重臣有望者鎮(zhèn)石城、督武林。”稱烏石是明朝以后的事。反正,這里連綿的、鋪陳的山水,因清澈、靈動、妙嫚、誘人而靈性十足。這時你要吟誦“緣溪行,忘路之遠近。忽逢桃花林,夾岸數(shù)百步,中無雜樹,芳草鮮美,落英濱紛……”的詩句嗎?
春雨后的烏石村,更誘人的是芳草萋萋,尤如一尾靈動的魚兒在潮濕的鼻尖上游弋,毛茸茸的觸碰感令身體一陣又一陣酥麻,水波蕩漾后,繼而又是溫軟如玉的沉淀。村莊按“鲇魚蝦蟹戲荷花”的結(jié)構(gòu)建水系,村中多為二層建筑,背山面水,坐北朝南,白墻紅瓦,與村東陡峭的烏石壁遙相呼應。如一顆顆寶石,鑲嵌在青山綠水間。烏石、烏石——“天傾欲隨石”,那個魏顥在《李翰林集序》中稱這位偉人的浪漫主義詩人,是為骨骼嚴整,巍然如山。額寬,眼、鼻、口皆大,正襟危坐,頂骨秀氣,“眸子炯然,哆如餓虎……”雙眸炯炯有神,舒展的顎部透出堅定意志。抑或《與韓荊州書》說“雖長不滿七尺,而心雄萬夫”。李白雖個頭不高,但心有鴻鵠之志。
我于村前的石板路上靜坐良久,看光影移動,恍惚中聽見七進七出,氣勢恢宏的吳家宗祠里傳來窸窣之聲,還有高低錯落五疊墻頭風鈴聲,更有翠鳥的婉轉(zhuǎn)啼鳴,這些聲在春日遲遲、午后岑寂時分,給我一種故地重游的親切感。對于這片土地的確正如對它的懷疑一樣艱難。
難怪吳大大元年(251),孫權(quán)策封六子孫休為瑯琊王,鎮(zhèn)守東吳重鎮(zhèn)虎林城(即烏石)。如今村邊龍舒河南岸一片開闊的草灘,又稱“黃金坡”。我來此地正是花香氤氳,草木葳蕤,暖風微醺,宛如“白云深處仙境”,也亦“桃花源里人家”,故而更絢爛、更忘我、更囂張地開放著。不要說這烏石險要,不要說“黃金坡”的氤氳醉恣。在“薄游成久游”的李白,唯有“墮石”與“生枝”來個千年詠嘆了。秋浦千重嶺,水車嶺最奇。天傾欲墮石,水拂寄生枝。
在那善變的仲春時節(jié),在艱辛的旅途中,詩人以士大夫階層的范式,傲視群雄,酒蝕魂銷,詩鋒所向,詩品和格局以自我期許、自我發(fā)現(xiàn)和自我救贖的方式得以“淬煉”,詩人那顆高傲的心再次滿血復活,下筆自然深厚起來。于是,龍舒河霧靄蔥蘢、秋水盈盈里,一葉扁舟破鏡而來,詩人衣袂飄然,仰視水車嶺,才有直插云霄、風搖樹動和危石欲墮皆若巍峨軒昂,琴瑟和鳴,與世間萬象融洽無間,內(nèi)心光明如日月,意念澄澈如璧玉吧!
毫無疑問,水車嶺是一座山,烏石璧也是山的一部分。縱使水車嶺伸出長長的手臂挽住龍舒河,亦使拐彎的河水坡下生成近千畝半月形坡地,如一塊巨大的綠色毛毯,晾在堆滿卵石的河灘旁。這恰恰如生命的曲線,似乎他的腳步丈量的不是山高水遠,而是某種精神性的距離——完成一個冥冥中設下的生命大圓。我忽然想起,大凡曠世高才似乎與山水密不可分,仿佛山水就是他們生命的起點與終點,陶淵明是這樣,李白是這樣,杜甫是這樣,王維是這樣……
或許,潛意識中,我最愛的并不是李白沖天的才華,恰恰是他“仰天大笑出門去,我輩豈是蓬蒿人”的放蕩不羈愛自由的人生態(tài)度。這種高滔浮世的人,一生不缺的正是水的靈性、山的磅礴,他的筆下才能流瀉出一部部不朽之作,蔭澤千年。如今,依然散發(fā)著詩性的光芒。
安徽合肥 蘇天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