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野球場上,中年男人們沒有名字

2021-07-09 09:16:51 來源:中國新聞周刊    編輯:田雙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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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熱度上看,中國觀眾對歐洲杯的熱度遠不如從前。由于時差的關(guān)系,中國球迷想要完整觀看這個可能是世界最高水平的足球賽事,需要熬夜才能實現(xiàn),而且是連續(xù)熬夜。隨著荷蘭、葡萄牙、法國、德國、比利時幾支大熱門相繼被淘汰出局,大部分中年球迷紛紛表示,“我的歐洲杯結(jié)束了。”即便如此,有數(shù)據(jù)統(tǒng)計,在歐洲杯期間,城市中足球場的出租率提高了近九成。一些曾經(jīng)只能靠出售飲料勉強維持的場地,也在這段時間內(nèi)被訂空。傍晚和周末的黃金時段,甚至出現(xiàn)了價格翻倍的情況。更有趣的是,活躍在這些野球場中的人,既不是興趣班里的孩子,也不是高考完放飛自我的學(xué)生,而是一群發(fā)際線堪憂、身材控制失敗、穿滿了運動護具的中年男人。

比喝酒還難約的足球局

人到中年,社交驟降,酒局成為了中年男人們消遣的首選,“不挑時間、不挑地點、不挑天氣,有倆人就能成團。”老宋對中國新聞周刊說。

但出于對身體的考慮,沒有哪個妻子會接受自己的老公天天在外面喝酒。老宋今年40歲,研究生畢業(yè)后,在一家企業(yè)工作已經(jīng)18年了。其間娶妻生子,如今已經(jīng)是兩個孩子的父親,大的8歲,小的3歲。

平日下班后的時間,老宋幾乎被兩個孩子占滿了,“給大的改作業(yè),給小的講故事。”周而復(fù)始的枯燥生活,令老宋感到疲憊、壓抑,但這種情緒沒有辦法與妻子分享。“因為她面對的是與我完全相同的生活,能理解,但沒法解決。”在一年“雙十一”之前,老宋的購物車里全是孩子的東西,“尿褲、紙巾、衣服、鞋子、水壺、書包……”老宋被妻子要求,要在凌晨12點后完成付款。

已經(jīng)困得睜不開眼的老宋只能在床上半躺著強撐,一邊刷著電商軟件,一邊盯著時間。就這個時候,大數(shù)據(jù)為他推送了一件商品,那是一雙足球鞋,碎釘全皮的,原價890元,特價210元。

老宋心動了,從小愛足球的他,從未擁有過一雙真正的足球鞋,小時候父母給買的黑紅配色的橡膠足球鞋,老宋穿過很多雙,每次都是把鞋底的膠釘磨沒了,磨漏了,父母才肯給他換一雙一模一樣的。就這樣,在凌晨12點前,老宋把那雙足球鞋加到了自己的購物車里,點擊完“全部付款”的按鈕,手機沒顧得上充電,老宋就睡著了。那是一雙純紅色的足球鞋,本命年過去后,老宋身上就沒有再出現(xiàn)過紅這個顏色。他決定啟用這雙“戰(zhàn)靴”。

他開始給曾經(jīng)的同學(xué)、朋友發(fā)微信,“最近好么?找個時間踢球么?”接到的反饋大差不差,“最近太累了,要不咱們找個地方喝兩杯坐坐算了。”老宋很堅持,“喝酒就算了,咱踢球去吧。”朋友回復(fù):“哪有踢球的時間,大家都那么多事,再說踢完挺累的,萬一再傷著哪,劃不來啊。”在陸續(xù)發(fā)了幾個晚上微信后,老宋放棄了。他很理解朋友們的苦衷和借口,人到中年身不由己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。

老宋回憶起自己中學(xué)的時候,那時男孩子沒的玩,最有趣的就是踢球了,放學(xué)后孩子們用書包放在土地上當球門,能從天亮踢到天黑,有的時候沒足球,踢飲料瓶子都能踢得很激烈,白天在學(xué)校踢球,回家看甲A聯(lián)賽,看意甲,看世界杯……“小時候最容易組織起來的就是足球局了,幾十年過去,我們都大了,足球局怎么就那么難組了呢?”老宋有些唏噓。

在一次周末送兒子去補課的間隙,老宋一個人拎著那雙紅色的足球鞋,找到了一個足球場,他想碰碰運氣。

被撿到“組織”里的中年男人

在野球場里的中年人,沒有單位中的頭銜,甚至沒有名字,有的只有綽號,“野豬”“坦克”“竄天猴”“肉山大魔王”,從這些綽號里依稀可以看出這些人踢球的風格和身材。老宋是幸運的,他第一次拎著球鞋在場邊圍觀,就被“大炮”發(fā)現(xiàn)了,大炮比老宋大5歲,經(jīng)常和別人吹噓年輕時當炮兵的經(jīng)歷,于是得到了大炮的綽號。

大炮在場上司職中后衛(wèi),185厘米的身高和將近200斤的體重,讓他在中后衛(wèi)的位置上對于對手的前鋒很有壓迫性。他聲音很大,總是在場上大喊大叫,并解釋稱,“踢中后衛(wèi),會溝通很重要,我們不能踢啞巴球。”那個下午,大炮很早就發(fā)現(xiàn)了老宋,對于這種一個人拎著球鞋來球場的中年男人,大炮見怪不怪。比賽進行不久,場上那位名叫“野豬”的男子電話響了起來,接起來就是5分鐘,最后,竟然端著手機走出了球場,場上少了一個人。

“喂!紅鞋子!你會踢邊后衛(wèi)么?會踢就上來!”這是大炮跟老宋說的第一句話,從此,老宋在球場上的名字就變成了“紅鞋子”。老宋那天發(fā)揮得并不好,沒有上學(xué)時水平的一半,身體也不怎么聽使喚,一下午竟然累得夠嗆。下場后,大炮舉著手機找到了老宋。“來,掃一下,我把你拉進來,以后有時間一起玩。”

就這樣,老宋被“撿”到了組織里,那個群有92個人,群名很長,叫做“夕陽下奔跑的身影是我們逝去的青春”。那個群不算很活躍,很多人甚至從不在群內(nèi)發(fā)言,只有在有球局接龍的時候,才會在名單后默默署上自己的名字,偶爾因為足球新聞和比賽的討論也很克制,從不會像年輕人的論壇里那樣,因為“梅西和C羅哪個更強”這樣的話題互相問候家人。

就這樣,老宋和妻子商量,每個周末在兒子上補習(xí)班的時間,自己去踢會兒球,因為不耽誤事,妻子答應(yīng)得很痛快。“去吧,悠著點別受傷,踢球怎么也比喝酒強。”踢球的場地、時間并不固定,哪里便宜條件好,有檔期,就租哪里的場子,老宋不會告訴妻子,有的時候他要往返80公里去踢球。

每次來踢球的人,同樣也不是固定的,“缺勤”成為中年人踢球的高頻詞。出差、加班、小孩補課、老人生病……他們踢球的時間,從來由不得自己。當然也有來去自如,自由如風的,那就會成為群里眾人艷羨的對象。就連自詡為“閑人”的大炮,也不能全勤。因為人不固定,大家在場上的位置也就不固定,互相將就著來,沒人愿意去守門,就輪流去,誰累了就去球門那邊歇一會兒。

大炮對記者說,“我們這種業(yè)余玩玩,不是專業(yè)的,不那么講究位置,有體力狀態(tài)好,就去邊路突一突,這禮拜身體狀態(tài)不好,就在中路慫一慫,無所謂的。”群里有個大哥,大炮都不知道他叫什么,就知道他是個老板,每次來踢球開的車都不一樣,最貴的夠在這個城市買一套房。

“那個老板喜歡踢球,但是球踢得不行,他一來我們就讓他踢后腰,這個位置看上去很重要,但是對于老板來說最合適,不需要太多跑動,也不需要太多的技術(shù),球來了你給分出去,進球了還算你傳得好,丟球了也沒人怪你。”

每次“老板”來踢球,大家都很開心,因為不用平攤這次的場地費,還有免費的飲料喝。“你以為踢野球就是完全與世隔絕的桃花源?不是,這里面也有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,你會為人會聊天,大家就愿意跟你玩,你滿嘴臟話,脾氣差也會遭受排擠。在場上也得會來事兒,有的球明知道傳過去進不了,你傳就是懂事,不傳就是不懂事,這些都是生活閱歷……”大炮滔滔不絕地說起了自己的球場生存之道。

大炮還記得,一次球局結(jié)束后,“老板”請大家去郊區(qū)的農(nóng)家樂燒烤,那次“老板”把自己喝多了,一直說著“自己打拼了這么多年,沒人理解自己,錢是賺了不少,但沒幾個真朋友”。

人啊,最重要的就是開心

很多中年人為自己參與的體育運動冠以“健身”“養(yǎng)生”的目的,但事實上,真正活躍在野球場上的中年男人,很少把這樣功利的字眼掛在嘴邊。踢一場球能達到怎樣強身健體的效果,沒人知道,至于養(yǎng)生,在野球場拉傷的、斷腿的、淤青的不計其數(shù),仿佛也跟養(yǎng)生關(guān)系不大。

“這話說出來你別不信,就是喜歡。”說這話的是小侯,他是大炮的球局里年紀最小的,去年博士剛畢業(yè),他速度快,體力好,往往可以在球隊打不開局面的時候破門,因為年紀小,大哥們都很讓著他。去年因為疫情,小侯沒辦法回老家過年,那一個年他都是在球友家蹭吃蹭喝度過的。“餃子、燒雞、大鯉魚……吃得一點不比家里差。”

由于突破多,高速帶球多,小侯是球隊里受傷最多的球員。他向中國新聞周刊羅列了自己受傷的部位,大腿、小腿、膝蓋、腳踝、后背都傷過,野球場往往沒有裁判,只有相對正經(jīng)的比賽才會有裁判來。“他們下腳都特別黑,尤其是企業(yè)的隊伍。一個領(lǐng)導(dǎo)帶著幾個愣頭青,愣頭青就給領(lǐng)導(dǎo)傳球,領(lǐng)導(dǎo)負責胡踢,那種比賽受傷的幾率就很高。”

有的時候企業(yè)組隊過來比賽,裁判也是他們花錢請的,那裁判在場上,就像對手多了一個球員一樣。野球場上經(jīng)常有打架的事情,但絕大部分在球場內(nèi)就解決了,很少有人真的因為踢球打架而報警。“有的人脾氣本來就不好,或者平時工作壓力大,在場上容易帶著情緒,不順心就容易爆發(fā),身體接觸一多就難免發(fā)生摩擦。”

“有一次球場上來了個前職業(yè)球員,覺得自己很牛,技術(shù)確實好,但身材都走樣了,我過了他兩次,他就不樂意了,直接沖我的腳脖子下腳,那一場下來我腿上全是紫的。”那次大炮發(fā)了脾氣,在場上揪住那個球員不依不饒,“都是來玩的,你不能把我們孩子廢了。”最后,還是小侯抱住了大炮,他才沒動手。“現(xiàn)在回想這些,還都挺有意思的,這都是足球的一部分。”小侯說。

“年輕人像小侯這樣喜歡踢球的不多了,他們小的時候就比我們玩的東西多,接觸的也多,沒有我們曾經(jīng)的那個環(huán)境了,這正常,不喜歡總不能逼著人家踢,踢球不就是為了開心么?”大炮對這個事看得挺開。今年歐洲杯,老宋一場球都沒看,但這期間群里組織的球局,他卻一場沒落下。

周末傍晚,球局結(jié)束,老宋照例拎著紅球鞋向停車場走去,身上的T恤已經(jīng)完全濕透,車里備著全套干凈的衣服,他坐上車,發(fā)動,把空調(diào)的冷風開到最大。老宋掏出手機,向群里支付了55元的群收款,付款人的名字是“紅鞋子”。他轉(zhuǎn)動方向盤離開球場,“紅鞋子”這個名字也將暫別他一周。今年秋天,老宋準備再買一雙足球鞋,價錢不重要,顏色一定要是紅色的。(應(yīng)采訪者要求,老宋、大炮、小侯均為化名)

記者 胡克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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