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漢字:一生的綢繆 

2021-08-26 10:00:46 來源:市場星報   編輯:楊蕊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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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十七年前,溥天之下,風雨蒼黃。在一個夏末的清晨,我被領進湯村的私塾學堂,從那一刻開始,我走進漢字的世界,漢字同時走進了我的生命。那所私塾學堂,于我短暫而難忘。先生用紅筆把《三字經》《百家姓》《千字文》《千家詩》圈完了,我也背下了,圈完《論語》準備開講《孟子》的當兒,舉家遷到鎮(zhèn)子上,我也轉而進入新式學校。在學校里,老師帶我們念:來,來,來。來上學;去,去,去,去游戲。那時我的肚子里,大約積存了兩千漢字,這樣的“來來去去”,令我忍俊不禁。

之后,教語文的聶仲平老師(生前是聞名遐邇的書法家)在班上說:一個人如果學會兩千五百漢字,就能讀書、就能寫信。他說的書,是指《三國》《水滸》之類小說。我去大伯家找書看,大伯把《三國》遞給我,而把《水滸》藏了起來。我的惠姐附耳跟我說:老不看《三國》,少不看《水滸》,懂嗎?看書有禁忌,寫信總不會吧,我就自告奮勇承接下給遠在朝鮮當志愿軍的表舅寫信的任務。不久,萬里之外表舅有回信,表明寫信這事兒,我勉強過關了。

一個中國人,究竟在何種年齡、掌握多少漢字才算過“關”?不知道有沒有嚴肅的研究報告。當我到六安讀初中時,《語文》析為《漢語》與《文學》!稘h語》講詞性講語法,至于“字”,似乎是不言而喻的事。受其影響,我也一度對“字”掉以輕心。初二的《文學》課文有一篇《廉頗藺相如略傳》,是白話文,家里有《史記》,難免產生閱讀原文的沖動,這一看,方才清楚自己認得的字,實屬有限。是文字本身,把我阻隔在這部“史家之絕唱,無韻之離騷”大門之外。1957年升高中,我就利用那個假期來鉆牛角尖。暑假結束,同學們因為更上一層樓而興高采烈,而我的行囊,卻略微沉重些,那里面多了一份包袱:漢字。

這期間有個插曲,對我影響極深——有當代草圣之譽的司徒越(孫劍鳴)先生,原先是我讀高中時那所學校的校長,此時被打成右派,蝸居于大禮堂的化妝室一隅,一個偶爾的機緣,我和他有了接觸,漸漸地無所不談。有一天他用毛筆在紙上寫下一個很大的“靈”字,讓我隨便說點什么。我就說:濛濛細雨從高空落下,巫師在大地上祀禱。先生說:好的,那么中間的三個“口”字呢?我說:是一排棺木吧?巫師愿亡靈安然超度。先生說:再想想。我說:能不能理解為一排窗戶,天窗?先生說:或者呢?我說:要么是管道,接通天地,讓靈魂自由飄浮的管道。先生微笑:都對,不過有沒有了?我一時啞然。幾天后,“籥”字驀然從天而降,我急趨禮堂,有點得意忘形,我交差似的對先生說:那是一支“籥”!祭祀時樂師手中的樂器。先生笑容可掬,撫摸我的頭頂:這就是漢字!一般人以為它是古人留給我們的瑰寶,豈止瑰寶,每一個漢字,都是一粒種子,生長智慧和精神的種子。是啊,一個漢字就是一粒種子。作為一個高中生,我多少擁有一些種子了,為此,高中三年,我私自開墾了一塊自留地,我在那塊鮮為人知的自留地上,播種漢字。

自留地是那個時代的產物,當時有一首歌:“公社好比常青藤,社員都是藤上的瓜”不過普天之下藤上的瓜,只能依靠自留地里的瓜菜,方能勉強度日。我的這塊自留地,雖然不結供我果腹的瓜果,卻賜我快樂與自信。從這里出發(fā),漸漸地,就能夠在《史記》《世說新語》這類典籍中自由穿梭,略無障礙。

退休之后,我一是拜倒在大自然的石榴裙下,二是撲向漢字的寬博懷抱。大自然秀色可餐,漢字則是別有洞天。如何通往漢字的懷抱呢?我想我必須自己鋪設屬于自己的花園小徑。字典、辭典,被我用來作為小徑的基石。字典是此山之石,可以鋪路,辭典是它山之石,可以攻玉。具備了必要的字典、辭典之后,花園小徑便在我的眼前蜿蜒展開,我沿著小徑專心致志于兩件事:一是攻讀《詩經》,二是練毛筆字。

作為中華文化的原典,《詩經》共使用2949個單字。它們是兩千多年來一直使用的漢字的前身,鉆進這部原典,認識它們,了解它們,與之為友,拜之為師,追尋它們的腳步,觀察它們的組合能力與鏈結方式,進而體悟用這2949個古老單字,所創(chuàng)造的《詩三百篇》的歷史文化價值和在中國人心里的分量。

至于用毛筆練字,我不敢說是書法,因為書法重在心摩手追,重在表情達性,重在風格意象,而我的情趣全在字的本身,在每個漢字的筆畫、部首、偏旁、結體之間徘徊與游蕩,體味漢字之美。只有用毛筆,你才能沿著橫豎點撇捺,走進入漢字的堂奧,打從而通自己與漢字在精神層面上溝通交流的渠道。鉆研《詩經》,從字起步;握管揮毫,以字落腳。

太初有字,于是中華民族的靈魂、歷史的興衰記憶、家國的昌盛希望、個人的酸甜苦辣,便有了寄托,難怪余光中寫聽雨,寫到情不能自禁,靈緒居然伸到漢字上來: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,美麗的中文不老,那形象,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必然長在。——漢字不老。古人說:字在神在。我說:字在,金木水火土在;字在,春花秋月亦在。如有來生,我還要與漢字綢繆一生。

安徽合肥 程耀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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