關(guān)于草木,我忠貞不渝地愛了幾十年,也癡癡迷迷地寫了幾十年,至今依然覺得沒有愛夠更沒有寫夠。我甚至在很多時候,也很偏執(zhí)地認(rèn)為:人活在世上,除了與父母子女最親,除此便要算與草木息息相關(guān)了。從小到大,沒有一個人不在享受草木的恩典。在過去,人即使死了,也會依賴一口樹木做成的棺材才得以入土安息。自然,每一處墓地上都少不了栽幾棵松樹柏樹什么的,就是從前的“哭喪棒”這一“道具”,也篤定是由草木之中的柳樹來擔(dān)當(dāng)?shù)摹?/p>
有時候,我會傻乎乎地想,人如果有第十三屬相,那我一定是屬“草木”的。也許天生注定的草之命、木之運(yùn),我打小就與草木結(jié)下了不解之緣。幫生產(chǎn)隊(duì)里放牛的時候,任三兩頭水牛在周圍散漫地吃草,我會隨意躺在草地上,看藍(lán)天上白云悠悠,任蜻蜓在腦門和鼻尖上蹭癢,那一種愜意之中,仿佛覺得整個世界都屬于草木。剮豬草、割旱草時,我常常被剛剛“受刑”的草們所散發(fā)出來的清香所迷醉,那些草木的滋味居然也有讓人“心驚肉跳”的力量。怔怔之中,被人笑成“小書呆子”“后舍賈寶玉”也是免不了的事。
記得農(nóng)忙時節(jié)也曾隨父母下到田里,雖說幫不了什么大忙,但卻在有意無意之間,讓我近距離地接觸了作為糧食的另一種草木——稻子和麥子,從而粗淺地懂得正是稻麥以及所有五谷的自我犧牲,才換來了煙火人間的鍋碗瓢盆、炊煙裊裊。草木的生命之美,由此可見一斑。每每在田間場頭,看著被鐮刀一把一把割下的稻麥身上,還留有斜斜的甚至滴著汁液的“傷口”,聞著那陣陣說不出有多生動感人的味道,就覺得世上最好聞的香味就在這里、莫過如此,那是充滿愛的氣息,閃耀著希望的光芒,讓一種深入骨髓的東西躍然于草木之上,如同手捧曠世經(jīng)典,久久愛不釋手。
兒時,鄉(xiāng)村還沒有正規(guī)的醫(yī)院,所謂走村串巷的“赤腳醫(yī)生”天天背著的藥箱里,西藥也是數(shù)量極其有限(長大之后,才知道有中藥、西藥之分),因而鄉(xiāng)親們有個什么頭疼腦熱、蛇蟲叮咬以及無名腫痛之類,多用土方草藥。這時候,那些來自于不同草木之身的葉子、花兒、根莖或者果實(shí),在砂鍋與藥罐里經(jīng)過烈火的煎熬,飄散著人間絕無僅有的藥香,沁人心脾,直抵靈魂深處。此刻的草木從單純的觀賞、充饑或美味,走向了救死扶傷的至高境界,便有了菩薩的心腸、佛主的模樣,怎能不叫人感到愛似尊長、親如骨肉呢?
如今,在城里住得太久,反而離草木的距離越來越遠(yuǎn)。每次遇到園林工人在修剪冬青、行道樹時,我都會情不自禁地停下來使勁地嗅上一會,那些熟悉而陌生的草木之香,讓人神清氣爽,思緒一下子回到了從前:多情的鄉(xiāng)村少年赤腳在田埂上狂奔或漫步,任五顏六色的草木與我作伴,甚至調(diào)皮地纏繞著腿腳。即使有某些帶刺的“家伙”,輕輕地劃傷手臂、扎疼腳丫,骨子里依然涌動著一種無名的舒服和歡喜,仿佛人與自然、人與草木已經(jīng)合二為一、難解難分。直至今天,我仍天真而頑固地認(rèn)為,公園或草坪上,拔去或除掉那些自生的野草,是一種人為而莫大的浪費(fèi)。
也許作為草木,它們本身并不知道或者說并不在意自己的善良、博大和寬厚,然草木無語,恩典有痕,每一顆配得上“仁慈”的心靈,都應(yīng)該在感悟草木一歲一枯榮、一生一輪回的同時,感激草木給予我們無私的滋養(yǎng)與啟迪,以精神之上盎然的綠意,活成草木的樣子,與大自然里的一切卿卿我我、恩恩愛愛、相依為命。
江蘇揚(yáng)州 王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