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3歲的母親爬上高高的香樟樹,騎坐在樹杈上,隱身在濃蔭里,左手抓牢枝干,右手掄起砍刀,咔咔幾刀,小孩手腕粗的枝椏“嚓”的一聲掉下。“刮風了嗎?樹枝咋搖晃得這么厲害?”母親問。正月初三的下午,陽光燦爛,偶有微風拂面。遠遠地,我們站在樹下,仰望香樟樹上的母親,心驚膽戰(zhàn)。這樣的壯舉,于母親,不過家常便飯。
聽姐說,前年冬天臨近年關,要熏臘肉,自家養(yǎng)的兩頭大肥豬腌了滿滿兩缸,需不少柏椏。母親居然爬上了祖母墳前那棵十幾米高的大柏樹,剃頭匠似的,將那些繁茂的枝椏一一剃下。“看到媽爬那么高,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,太嚇人了!”外出務工多年的姐,早已腿僵腳硬,別說爬樹,就是爬坡,一會兒就會氣喘吁吁。而母親,銀發(fā)蒼蒼,干筋瘦骨,能挑能背,爬坡上坎,游刃有余。目睹母親的“英雄壯舉”,姐驚駭不已。過年時,說起這件事,姐仍心有余悸,我們也不停地責怪母親。“看把你們嚇的,多大點事呢。你們不在家,一年四季,我要柴燒,哪回不是這么做的。柏樹枝椏密,梯子似的,一梯梯爬上去,抓緊了,再一梯梯剃下來就成。”母親對我們的指責有些不屑。
母親屬馬,今年七十有三。半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,家鄉(xiāng)的坡坡坎坎,早已讓這匹老馬骨瘦如材,蹄疲鬢衰。古稀之年,本該頤養(yǎng)天年,享受天倫之樂。但一生的操勞,“勤”字早已深入骨髓,勞作變得如呼吸一般自然。無論春夏秋冬,每天不過六點,母親就要起床,將昨晚已宰完裝好的冒尖尖一大鍋豬食煮熟——母親固執(zhí)地認為,豬和人一樣,吃熟食才能少生病,才能肥膘體壯。一鍋豬食煮熟,停歇在院壩邊樹上的二三十只雞早已拍著翅膀飛下來,唱著歌兒集合了。喂雞,灑掃,煮早飯,牽牛上坡,割牛草,弄豬食,地里的栽種收割,鋤地施肥育苗,漫長的一天被這些瑣碎切割得七零八落,母親做得有條不紊。母親的晚餐很有規(guī)律,農閑時,九十點鐘,大忙季節(jié),十一二點,甚至更晚。
“別做了,媽!我們養(yǎng)得起你。”這樣的話,我們姐妹不知說了多少遍,母親就是不聽。她與父親不但種完自家的承包地,還種了別人不種的地。她說,現在的政策多好,不上交,不提留,自己種多少得多少,國家還有補助,這樣的日子多好。 “能做就做點吧,耍得我腳耙手軟,渾身不對勁兒”,母親笑說,“咱就是個勞碌的命,認了吧。”“母親老了,扶墻走路,再也踏不出腳步聲。”讀后黯然,繼而欣然。古稀之年的母親,走路依然踏得咚咚響。種五六畝稻田,六七畝旱地;養(yǎng)兩頭黃牛,喂兩三頭豬,二三十只雞,腳底不生風,怎么忙得過來?“別以為你們不在家,這些豬啊雞的,一大家子,都仰頭望著呢。不種莊稼哪能行。”面對我們的苦勸,母親毫不在意。
村里其他老人早已大都不種莊稼了,靠兒女給的生活費,買吃買穿。打打牌,曬曬太陽,東家長李家短,一天又一天。兒女長大,各自天涯,父母漸老,霜欺雪壓。孤單相守,寂寞日加。母親不停地勞作,用瑣屑與忙碌填滿每個日子的縫隙,將滿院的雞鵝當成待哺的幼兒,用匆忙攆走孤獨,無暇顧及老之已至的恐懼,垂暮之年的蒼涼。忙碌而充實,自在又健康。這不,春節(jié)剛過,母親便閑不住了。春耕即將開始,地角坎邊還未收拾,樹枝濃蔭匝地,影響收成,修枝剪葉,乃當務之急。
“啪啪”樹枝紛紛墜地,空氣里彌散著柏樹、香樟的清香。抖落了一身枝椏的大樹,仿佛脫下了臃腫的冬衣,只剩下遒勁的樹干,頂著一頭短發(fā),帥氣而瀟灑。陽光燦爛,青山靜穆。油菜碧綠,麥苗青青。我73歲的老母,爬上高高的香樟樹,揮動砍刀,“咔咔”的砍伐聲,溫暖而沉靜。
四川蓬安 王優(yōu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