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很早就知道七葉一枝花是山中奇葩,聽到過龍門沖的父親說過,在表叔家藏的醫(yī)藥書上見過,卻不曾謀面。我自幼就對琪花瑤草情有獨鐘,一想到七葉一枝花那迷霧般身世、裊娜的身姿、奇妙的藥效,自己卻與之緣慳分淺,又怎能不對月傷懷、臨風灑淚。
帶著這份遺憾,輾轉(zhuǎn)到了1983年,事情方才有了轉(zhuǎn)機。那一年的夏末,我參加大別山北坡自然資源及生態(tài)考察,是課題組一員,還有幸與安大生物系教師何家慶分到一個小組。那時的何家慶,雖說和我一樣驥服鹽車,但畢竟已是出類拔萃的植物分類俊才,我跟他朝夕相處,自然是受益良多。對草木,他似乎懷有獨具只眼的異秉,時不時會在荒煙蔓草間,給我們帶來驚喜。一天午后,我們野外作業(yè)時,被一群黃蜂追襲,只得奮力奔跑,邊跑邊揮動褂子,以驅(qū)蜂自衛(wèi),自是精疲力竭,正要稍喘一口氣,何家慶突然大喊:停,停,七葉一枝花!
就是這樣,我與七葉一枝花不期而遇。當時是9月下旬,早已過了花期,蒴果裂開后,艷紅的種子,業(yè)已脫落殆盡,予人印象最深的是輪生的葉序,數(shù)一數(shù),每輪恰好是七片,一共三層,一層葉片,宛若一層樓,看來古人叫她“重樓”,倒也恰如其分。我們那次野外考察作業(yè),從舒城,經(jīng)霍山,再往金寨,歷時一整年,說來也怪,之后我們就再也沒有與七葉一枝花碰到過。歲月倏爾遠逝,那個項目的參加者,退休的退休,謝世的謝世,何家慶已成為萬人景仰的教授,而他的生命,竟也接近終點了。我退休后,居然成了不可救藥圖書閱讀者、散文寫作者、草木愛好者。
霍山東西溪鄉(xiāng)利用舊三線廠廠房,搞了個作家村,我作為寫作這一行當?shù)钠庇眩恢哺骷覀冞M山。鄉(xiāng)里有位叫巧玲的公務(wù)員,家住本鄉(xiāng)九里溝的大山深處,引我們?nèi)ニ业睦衔荩聪、看茶園、看古樹。巧玲家地處萬山叢中,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,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,樹木琳瑯,百草豐茂,不是仙境,勝似仙境;不是世外,宛然世外。在巧玲家,我自然不放過好山好水,但我更在意的是草木。我的目光四處搜索,恰在巧玲家的屋后山坡上,再次與七葉一枝花邂逅,而且正趕上花期,不由得喜出望外。
我有一個習慣,對于草木,最好是先地上看,然后書上看,不得已,也可以顛倒過來,總之是看實物與看書,相輔相成。我的書房里,有《本草綱目》有《植物名實圖考》,還有一大批描繪草木的古代詩文。我時常在典籍中,看到了七葉一枝花更為清晰的面容:此花乃多年生草本。一莖獨上,常帶紅紫色,根狀莖粗厚,密生多數(shù)環(huán)節(jié)與須根。葉似芍藥,輪生,凡三層,每層七葉。4~7月開花,花單朵頂生,具長花梗,內(nèi)輪花被片線形,外輪花被片5~6,葉狀,綠色;花兩性。8~11月結(jié)果,蒴果,3~6瓣裂開,種子具鮮紅色種皮。根若蒼術(shù),外紫中白。根狀莖藥用,味、性大苦,治濕熱瘴瘧、下痢。
七葉一枝花在各地叫法不一,但因為葉片數(shù)的緣故,大多不脫一個“七”字,諸如:螺絲七、海螺七、燈臺七、土三七、七葉蓮,不一而足。其實,這個“七”只是個約數(shù),不同的植株,莖上輪生的葉片,是有差異的,從4片到14片都有,7片居多,便成了她的符碼。七葉一枝花另有兩個名字,脫略了她這形態(tài):草河車、蚤休。草河車是中藥名,躺在藥柜的藥斗里,是她的根莖,并非她的全身。蚤休之名不可解,跳蚤休息了?跟花草有什么關(guān)系呢?然而詩人卻喜歡這個匪夷所思的名字。宋代有個叫樓陰的詩人,其《書葛氏詩卷》有一聯(lián)“未年六十蚤休官,海角投閑盡自安”。另一位也是宋代的詩人叫孔平仲,用草藥之名賦得一詩,頸聯(lián)為“欲蚤休陳事,須甘遂陸沈”。而明代金幼孜《歲暮祀太廟宿翰林奉簡胡楊二學士·其二》的頭兩句,是“吏散蚤休衙,齋居夜不嘩”。其中的“蚤休”是早早休息的意思,跟花草風馬牛不相及。
重樓是百合科的一個屬名,七葉一枝花位列該屬。而它的學名為Paris polyphylla。七葉一枝花的株型別具一格,花很美很奇特,引無數(shù)植物愛好者盡折腰,許多人拿來盆栽,但是成功的極少,養(yǎng)花高手也許能營造出適宜的溫度、濕度、酸堿度,然而海拔高度呢?難矣哉。大前年清明時節(jié),陪一位友人去霍山,次日回城,主人設(shè)宴餞行。我因不勝酒力,便遛到外面涼快。朦朧燈火下,有兩個年輕人在買一盆花。一人問我可認識這花,我說不認得。另一人說:難怪,你們這些人怎認得山中奇葩!我跟他倆開玩笑道:認得就白送?那兩位相顧一笑,說:行!我慢吞吞地把七葉一枝花的名字,土的、俗的、今的、古的、洋的,挨排說了一遍。他倆笑了,帶著詫異,我也笑了,自是會心。
安徽合肥 程耀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