郎佳子彧創(chuàng)作的一些面塑人物
當被記者問到“你覺得自己是不是藝術家”的問題時,郎佳子彧毫不猶豫地回答:“不用覺得,我就是藝術家。”五顏六色的手辦、NBA球星海報、健身器械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房間各處,與窗外的四合院、北京鐘樓以及不時飛過的鴿子群形成一種時空交錯的氛圍。如果無人主動提及,陌生人很難將這些與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這里是郎佳子彧的工作室,他是國家級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北京“面人郎”的第三代傳承人。
100年前,貧民子弟郎紹安向民間藝人拜師學藝捏面人,幾十年后成為行內(nèi)屈指可數(shù)的大師之一,人送名號“面人郎”。今天,這項技藝傳到了他的孫子郎佳子彧手里。
“我要讓‘面人郎’舉世聞名”
郎紹安出生于1909年,從小就以走街串巷賣吃食為生。12歲那年,他看到路邊有人捏面人,郎紹安對這門手藝產(chǎn)生了濃厚的興趣,征得家人同意后正式拜師學藝。郎紹安從胖娃娃、小兔子捏起,一件能換一個銅子兒,后來技藝日漸精湛,捏出的戲曲人物、販夫走卒栩栩如生,“面人郎”的名氣越來越大,與“面人湯”“面人曹”并稱北京三大面人流派。
新中國成立初期,“面人郎”已經(jīng)家喻戶曉,但郎紹安僅靠捏面人仍無法維持一家老小的生計,還要“兼職”上街賣烤白薯。1956年,他的一件面人作品參加北京市手工藝品展覽,吸引了許多觀眾,其中也包括前來觀展的國家領導人朱德。當?shù)弥山B安仍靠做小買賣為生時,朱德便建議有關部門將這些技藝精湛的民間藝人組織起來,把傳統(tǒng)手藝保留和傳承下去。
很快,北京市工藝美術研究所成立,郎紹安獲得了“老藝人”的稱號,與內(nèi)畫壺藝人葉奉祺、皮影藝人路景達、刻瓷藝人陳智光等一批民間手工藝大師成為首批研究員。郎紹安的幼子郎志春生于1960年,在家中排行第九,從小就被父親教育“你們都是‘吃’面人長大的”,耳濡目染之下,他與兄弟姐妹一樣,嫻熟地掌握了捏面人的技藝。郎佳子彧便是郎志春的兒子。他出生時,郎紹安剛?cè)ナ纼扇,郎佳子彧從小也是聽著爺爺(shù)墓适麻L大。
三四歲時,郎佳子彧常常搬個小板凳,坐在父親身邊,目不轉(zhuǎn)睛地看他捏面人,一看就是一兩個小時。到了四五歲,他在父親的指點下正式開始學習捏面人,從“娃娃”這一傳統(tǒng)形象練起,捏了成百上千個后,漸漸悟出了一些門道:先在腦海中構思形象,然后繪于紙上,捏的時候遵循先里后外、從上到下的結構順序。
雖然反反復復地練習,郎佳子彧卻不覺得枯燥。這門家族手藝并沒有給他帶來沉重感,反而增添了許多樂趣。郎佳子彧6歲時,郎志春讓他捏一個坐著的娃娃。兩個半小時后,郎佳子彧看著自己捏出的丑娃娃,氣得想揉成一團,卻被郎志春攔住了。“我爸說我捏得不錯,讓我好好留著。”郎佳子彧對記者回憶道。有時郎志春邀請朋友到家里做客,會提前跟朋友打好招呼,讓他們主動要一個郎佳子彧捏的面人,為的是鼓勵兒子的積極性。
在家庭的熏陶下,郎佳子彧不知不覺有了一種使命感。小學二年級時,老師讓學生們用“舉世聞名”造句。平時不愛回答問題的郎佳子彧一直在舉手,終于被老師點了名,得到了表達夢想的機會:“我要讓‘面人郎’舉世聞名!”全班一片安靜,沒有人知道“面人郎”是什么。
想做什么就立刻付諸行動
“我小時候,人們提起傳統(tǒng)手工藝,都覺得很土。”郎佳子彧回憶,剛上高中時,同學們做自我介紹,提到藝術特長,不是學芭蕾的就是學鋼琴的,只有他站起來說:“我是捏面人的。”像小學時一樣,同學們一片漠然。有一段時間,他覺得面這種材料限制了藝術發(fā)揮空間,“體積偏小,表達出的意蘊不夠夸張”,甚至產(chǎn)生過“我怎么學了面塑”的疑問。
轉(zhuǎn)變發(fā)生于大學期間。一次他去看藝術展,還未進展廳就被面包烘焙的香氣所吸引——一位藝術家將面包做成各種手的形狀,鋪滿整面墻,當面包干裂后,呈現(xiàn)出類似掌紋的紋理,有一種特殊的美感。“我突然意識到,所謂的材料局限其實是因為自身才能不足,你所用材料的最大‘缺點’,可能恰恰是它最強大的地方。”從此以后,郎佳子彧再也不懷疑面塑的藝術表現(xiàn)力了,而是努力將它做到最好。
從國際關系學院新聞系本科畢業(yè)后,郎佳子彧經(jīng)歷了第一次考研失敗的打擊,也開始重新思考未來的道路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骨子里還是喜歡傳統(tǒng)藝術的。第二次考研,他報考了北京大學藝術學院藝術理論專業(yè)。“當時我連藝術與美術的區(qū)別都分不清。”郎佳子彧說。雖然從小學習面塑,但他的創(chuàng)作主要依靠直覺,繪畫等基本功也并不系統(tǒng)。在3個多月的備考時間里,他找來各種理論書籍,廢寢忘食地“啃”,每天從早上8點學到深夜1點,終于再戰(zhàn)成功。
新媒體的發(fā)展,給了新一代手工藝人更多展示自己的機會。學習之余,郎佳子彧開始做自媒體,除了拍攝視頻,也參與一些線下活動,宣傳面人藝術。研二那年,郎佳子彧開始考慮未來的職業(yè)選擇,在是否創(chuàng)業(yè)的問題上糾結,并沒有下定決心。
2020年初的一天晚上,郎佳子彧的手機被朋友們發(fā)來的消息淹沒——他從小的偶像、NBA著名球星科比遇難。“看到消息時,我整個人是懵的。”科比是他最喜歡的籃球運動員。“我終于深刻體會到,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一個先來,想做什么就立刻付諸行動吧。我選擇創(chuàng)業(yè)。”這個決定看起來不太理智,他的碩士學業(yè)還沒結束,因為疫情,創(chuàng)業(yè)圈處于資本寒冬,但郎佳子彧不想等了。
有孤獨也有愜意
合作過的一位老師給郎佳子彧介紹了一處位于鼓樓旁的文創(chuàng)產(chǎn)業(yè)園,就是現(xiàn)在的工作室所在地。郎佳子彧選擇了5層的一間屋子,每年租金20萬元。剛搬進來時,創(chuàng)業(yè)團隊只有他和一名實習生,買不起辦公用品,好在上一家公司留給他12套桌椅。一年后,工作室正式成立,他的兩個好兄弟,高中同學馮震嘉、大學同學李啟源也加入進來,3人在這里留下了不少美好記憶。
團隊每天的工作內(nèi)容既豐富又簡單:郎佳子彧負責捏面人,并將整個創(chuàng)作過程展示在攝像鏡頭前,馮震嘉負責視頻剪輯和制作,李啟源負責策劃與運營,F(xiàn)在,郎佳子彧的工作時間是從早上10點到晚上12點,忙起來的時候顧不上吃飯。最艱難的時候,團隊只能靠吃老本維持,加上多方面的壓力,郎佳子彧有時會把車停在地下車庫,哭陣子再回家。
對于面塑,郎佳子彧有一種復雜的情感。“我能獲得一種從時間中逃逸的輕松感。”他享受以面塑表達自我的過程,也享受“不從眾”所產(chǎn)生的樂趣。“這件事對我來說很有吸引力,我也比較擅長。而且從客觀上講,傳統(tǒng)文化正在復蘇。”為了更好地宣傳“面人郎”,郎佳子彧參加過《高能玩家》《最強大腦》等節(jié)目,收獲了不少粉絲。
曝光度的增加也給郎佳子彧帶來了一些質(zhì)疑聲,比如“你只繼承了皮毛”“第三代和第一代之間差了十個第二代”“很支持傳統(tǒng)手工藝,但你做的東西就是不行”……看到這些負面評論,郎佳子彧最初是十分難受的,但慢慢也就習慣了,“有人指出你的問題,你努力將它改正就好了。”
出席“非遺”活動時,曾有人把郎佳子彧認作嘉賓帶來的助理,主要因為他的年輕以及潮流化的穿著。“有些人覺得我不應該玩籃球、玩時尚,也不應該發(fā)我們仨在辦公室做游戲的視頻。”但郎佳子彧不想被任何人的看法限制住,他想體驗人生更多的可能性。
“非遺”之所以需要被保護,是因為它的珍稀性。曾有人問郎佳子彧,選擇小眾職業(yè)是什么感受,他回答:“你成了汪洋大海中的一葉扁舟,也獲得了在航空母艦上無法擁有的愜意與孤獨感。有時,孤獨感是一種光榮。”不過,他說自己還是希望水面上能出現(xiàn)成千上萬的小舟,“有一天填平整個海洋”。
2021年12月的第一天,郎佳子彧在微博里寫道:“手藝就是兩件事:精進和將錯就錯,跟人生差不太多。”
尹潔 王喆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