雞籠山的人,遇見又閑坐,習(xí)慣讓煙,老年人大都說,恰(吃)煙、恰煙不?手掌在煙筒吸嘴上象征性地抹幾抹,煙筒遞過去,客人裝煙點上,雙唇努力嘬,五六次的樣子,青煙才冒著香氣氤氳開來,誰說這不是吃煙呢!我爺爺和花狗爺都不說吃煙,愛說,喝煙喝煙,金絲煙呢!
我爺爺種煙制煙。我?guī)退蜻^煙杈,就是把煙棵枝條間冒出的細(xì)芽抹了,聞起來就有煙氣,想必骨子里它就預(yù)備著嗆人。金秋到了,臉盆大的煙葉摘下來,放在竹夾子里片好兩層,輪換著曬,直到手約摸能捻碎,就抽去葉脈,煙葉干癟散架再曬一兩天。一片片理好,放進自制的小煙榨碼放一尺高,再把用得油晃厚實的木頭擠壓進榨,隔天擠進去一塊,半月后,煙葉壓成五寸厚一段木頭狀再也難以分開。早起,煙榨放在明凈的竹簟里,一柄鋒利的煙刀在煙段上“嚯”動,縷縷金絲滑下滾堆,一次削下一飯盒的樣子。爺爺拿出自制的小塑料瓶,瓶底有細(xì)密小眼,倒一勺香油進去,用他吹嗩吶練出的勁道,把油星子吹得霧一般,煙絲染霧金燦如梳妝。
爺爺們來了,是聞著香味來的。粗大生硬的手指靈活地捻著煙絲、點煙絲,金色煙絲不情愿地亮成一團,爺爺們吧嗒吧嗒幾口像喝下一碗滾燙的玉米粥,且鼻腔喉管里稍稍有個停頓,似樂譜里的休止符,一會兒鼻孔就吹出急急的灰白煙道子,喉結(jié)也在上下滾動品味,霎時,他們眉也開眼也笑。
奶奶挪動小腳,輕聲說,花狗爺,少喝點煙,喉嚨咳得敲破鑼!花狗爺說,幫你家老頭打馬虎眼才學(xué)的嗎,不然我哪會喝煙!花狗爺說的是年輕時陪爺爺去相親,奶奶的家人都好煙酒,他酒量大不懼,為了幫腔他學(xué)了吸煙,誰知成癮再也難離。奶奶溝壑爬滿的臉竟有了紅暈,高聲罵:你個老狗,要死啊,翻陳芝麻爛谷子!奶奶心中想起舊事,那晚,花狗爺可勁讓煙、陪燒酒,爺爺趁機帶奶奶走了,待到發(fā)現(xiàn),已是生米成熟飯的第二天。兩包黃煙,兩壇燒酒,“接”回了奶奶——奶奶罵完,搶過花狗爺?shù)臒熀,猛撮了一把煙絲填進去,說,嘴沒把手,嗆死老狗!花狗爺興高采烈,甩著大褲襠走了。他有一手絕技,做一廂木頭房子,不用一顆釘子,靠斧子鋸子镩子做出“公母卯榫”,卯榫互相咬合,木頭橫豎支撐,那樣的木屋,就是今天皖南山區(qū)古民居的剪影。
20世紀(jì)70年代,花狗爺當(dāng)隊長,想出一招——地改田。他迫切要人帶頭實現(xiàn)主張,選準(zhǔn)關(guān)系親密了半輩子的我爺爺。晚飯結(jié)束時花狗爺來了,煙筒在他們之間推拉了許多來回,滿屋子都是嗆人的煙氣,花狗爺說的道理我半通不懂,只覺得也和煙霧一樣繁多。我爺爺一言不發(fā),臉越來越黑越拉越長。兩分地是煙地,是產(chǎn)“干糧”的,爺爺常說,不吃不忙慌,不喝無主張。可花狗爺要把煙地充公改田,爺爺終于一拳砸在飯桌上,碗筷一片子響,配合著爺爺?shù)钠;ü窢敍]放棄,來了四五次,最后說,我煙地分一半給你,老庚(同年生)那,你家伢不少,吃食越來越多,哪來啊——喝煙老人的大沖突,以互相妥協(xié)收場。
十畝地當(dāng)年順利改成田,次年就插了雙季稻。我家老祠堂倒塌時,田地分到戶,不過幾年種糧大戶又接管了田地。秋意把樹葉掃光。得了大清閑的爺爺們,經(jīng)常在廣場的皂莢樹下談天喝煙,一桿煙筒從這個手傳到那個嘴,煙筒吐一地?zé)熂S,保潔阿姨就嗔怪。一個說,莫罵我?guī),見一回少一?另一個說,今天脫下身上衣,明朝不知穿不穿!清閑里的嘆息像冬日的冷雨,時不時地就澆在他們心頭,常聚的老頭只剩爺爺和花狗爺了;ü窢敹沉,建房多用水泥鋼筋,他的斧頭就很少響起,煙盒里煙絲經(jīng)常是稀稀拉拉的像禿子的發(fā)。有天,他聽見店里的歌,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,詈罵,劃拳(畫圈),見天唱喝酒,老子煙都沒得喝了——手藝人吃百家飯,見識多,嗜好也多,牢騷和他的開銷一樣多,爺爺這時就揭開煙盒勻一些給花狗爺。最后一包黃煙見底,爺爺咳嗽難熬,戒了!花狗爺咳得蜷成一團還是難舍,是雞籠山最后一個喝黃煙的人!
2001年,花狗爺和我爺爺相繼去世,村子里再也沒有了喝黃煙的人。
安徽潛山 董本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