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藤是我喜歡的一種植物。“青藤”亦是一個古人的名號,“青藤書屋”是他的故居。此人大名徐渭,字文長,號青藤,天池等。此行轉道紹興,不為別事,正是奔著“青藤書屋”而去的。喜歡這樣刪繁就簡的秋日,一個人漫無目的行走,何況又是拱橋臥波粉垣黛瓦的江南老街。從前官巷踅進一條狹長的閭弄,闃靜無人,全不似適才人潮涌動的“三味書屋”。不起眼的弄堂盡頭,兩扇斑駁的烏漆大門向里敞開,一庭清幽的小園悉收眼底。“青藤書屋”到了。
從入口處購得一張五元門票,方細細打量這方小小的庭院,并不見得精致,卻透著幾分文人氣息的古雅。老樹倚壁,灌木蓬松,修竹芭蕉疏疏地點綴在園角,疊石蒼苔與青磚老井無意中又泄露出流年的訊息。從芭蕉和疏竹的縫隙間,猶見粉墻上鐫刻的“自在巖”,仨字,疑是徐渭手跡。暖陽微醺,光影橫斜,青藤書屋似脫俗于塵囂之外。徐渭七十歲作《青藤書屋八景圖記》,如今,青藤八景僅有天池、漱藤阿、自在巖三景守護著古藤和書屋,孕山舫、渾如舟、櫻桃館、柿葉居、酬字堂等早無蹤跡。歲月流轉,人世滄桑。青藤書屋幾度易主,一度荒廢,但總算保留住了部分名跡。
書屋的牌匾是五十年后慕名來此履居的大書畫家陳洪綬題寫的,前室正中掛著徐渭的自畫像以及那幅著名的自撰聯(lián)“幾間東倒西歪屋,一個南腔北調人”,對聯(lián)雖屬自嘲自貶,觀之卻令人心緒復雜。書屋后室陳列徐渭不少其它畫作,諸如葡萄、紫藤,雪竹蕉葉之類,玻璃柜呈放書法、花卉手卷等。倒是尤愛他的那卷狂草,驚濤駭浪般奔突于天地之間,字里行間有一瀉千里的氣勢,不假掩飾的宣泄與吶喊,如顏魯公《祭侄文稿》,將一腔悲憤盡泄書中。置身書屋,那些散發(fā)陳年墨香的古舊字畫仿佛活過來似的,直覺水墨淋漓滿室煙嵐。
“青藤書屋”原名“榴花書屋”,是父親徐璁的遺產。徐渭六歲便在此讀書,童年的他聰慧超人,過目能誦,連塾師亦驚嘆他的過人才華。家塾讀書期間,除了學習儒家經典,徐渭還拜師習授琴藝和劍術,幸運的是,又交誼高人逸士,使其文學藝術多方面得以熏陶和滋養(yǎng),在徐渭的一生中,這是一段值得懷念的有痛有淚有愛有歡笑的日子。
徐渭自題畫像有詩云:“吾年十歲栽青藤,吾今稀年花甲藤。寫圖寫藤壽吾壽,他年吾古不朽藤。”少年徐渭曾在書房南墻下植青藤一株,年年歲歲,伴著書聲瑯瑯,這株生命力堅韌的植物自在舒展,不屈不撓,直至枝干蟠曲,大如虬松,覆蓋方池。歲歲年年,觀其景,度其神,因深愛其倔強孤傲之品格,徐渭遂將書屋易名“青藤”,又以“青藤”作為自己的別號。四百多年來,承載青藤的書屋成了各路文化大家頂禮膜拜的圣地。
如那株青藤,徐渭的一生注定是孤高超逸和不合時宜的。八次科考不第,七年身陷囹圄,九次自殺未遂。奇特的人生經歷造就了徐渭超越常人的反叛個性,蔑視權貴,恃才傲物,即使終生布衣寒門,也不向命運低頭。叛逆的人格表現(xiàn)在藝術上則是豪蕩不羈打破常規(guī),卓爾不群獨樹一幟。惟其如此,在中國古代藝術和文學史上,才有我們現(xiàn)今看到的徐渭。
有史料記載,徐渭貌修而肥白,聲音朗然如唳鶴,常夜中呼嘯,有群鶴回應,亦聽過徐文長流傳在民間的許多滑稽逸聞,這些恰好印證了在常人的眼中,徐渭就是個狂人、奇人、瘋子,他像一個異數(shù),一朵奇葩。他的不拘禮法,奇崛狂怪,桀驁不馴都注定與世俗相悖謬。在《自為墓志銘》中徐渭云“……人謂渭文士,且操潔,可無死。不知古文士以人幕操潔而死者眾矣,乃渭則自死,孰與人死之。渭為人度于義無所關時,輒疏縱不為儒縛,一涉義所否,干恥詬,介穢廉,雖斷頭不可奪。故其死也,親莫制,友莫解焉。……”滿篇狂狷之語,令人瞠目。
青藤書屋造就了諸藝冠絕一時的文壇怪才畫壇巨匠,后人尊徐渭為“青藤畫派”之祖,謂其開拓了中國古代水墨寫意畫的先河,“小涂大抹,俱高古也”。他自況“吾書第一、詩二、文三、畫四。”而與徐渭相從甚篤的梅客生說“文長吾老友,病奇于人,人奇于詩,詩奇于字,字奇于文,文奇于畫”,清人周亮工卻說,徐文長的“花花草草”與《四聲猿》一樣,皆是最為卓絕的藝術創(chuàng)制。徐渭死后多年,因了當時文壇領袖袁宏道與徐渭穿越時空的“相遇”,他的詩、書、文、畫、戲曲名才漸為世人矚目,繼而終于光芒萬丈。袁宏道謂徐渭的詩文“一掃近代蕪穢之習”“文長眼空千古,獨立一時……”應為明代第一,鄭板橋以“青藤門下牛馬走”而自豪,齊白石慨嘆:恨不生前300年,為之磨墨理紙。石濤、八大、趙之謙、吳昌碩等藝術大師先后來此朝圣青藤拜謁書屋,傳為藝壇佳話。
青藤書屋真的很不起眼,兩間瓦屋,一方庭院,正是在這間“東倒西歪”屋里,一個偉大的靈魂得以棲息。徐渭以他奇特罕見的一生,創(chuàng)作出了千古流芳的偉大作品。生前不被世俗承認的徐渭,終被歷史認可,四百多年過去,那株青藤依舊虬曲盤旋獨傲蒼穹,徐渭的藝術成就愈加熠熠生輝,就像他詩中所說的那樣:他年吾古不朽藤。
□ 合肥 吳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