及初唐四杰,楊炯常常是最不顯眼的那一位,他沒有王勃的少年得志,也沒有盧照鄰的千古名句,更沒有駱賓王驚天動地的豪俠義氣,我們今天所熟悉的作品也只有《從軍行》里的那句“寧為百夫長,勝作一書生”。
然而,就這樣一個于初唐四杰中不顯眼的詩人,卻仍然是個有故事的人。
神童光環(huán),11歲給皇帝做“顧問”
與大多數(shù)詩人一樣,楊炯也有著神童的光環(huán),據(jù)說其幼年就聰穎博學,文采出眾。唐顯慶五年(660年),那時的楊炯只有十一歲,就已經(jīng)待制弘文館。弘文館來源于李世民時期,李世民重文,創(chuàng)辦了一個國家級作家協(xié)會,也相當于國家級圖書館,召集了天下名士,其中就有房玄齡、杜如晦、虞世南等大咖,后改名為弘文館。而十一歲的楊炯就能被召集其中,據(jù)說當年的楊炯擅長于作散文,后又擅長于作詩。
在他童年時期,所作的一些詩文就頗具剛健之風,楊炯雖出身于寒門,但詩文里卻藏著傲骨,性氣豪縱,輕視權(quán)貴。當年詩壇以上官儀為代表的“上官體”宮廷詩風達到了鼎盛時期,講究“六對”“八對”,過于重視詩歌的音律,忽略了“詩言志”的本質(zhì),很多文人跟風效仿。楊炯卻不,他與上官體為首的宮廷詩派劃分著鮮明的界限,他主要是以詩歌抒懷,以詩歌表達他的內(nèi)心所想,情感真摯,沖破了上官體流風,開拓了大唐的新詩風。
而所謂“待制”弘文館,就是等待詔命,每天輪值,隨時做皇帝的顧問,后來人越來越多,“待制”也就變成了一個職稱。
初入弘文館,楊炯太過年輕,對出仕這件事還沒有什么概念,正如現(xiàn)在很多人考上公務(wù)員后,起初在單位被稱為“小楊”“小陳”“小王”的時候,對當個科長、處長之類的事情沒有任何想法,日子過得安逸且滿足,楊炯也是如此,在弘文館一待就是十六年。
懷才不遇,難免中年焦慮
當“小楊”即將成為“老楊”,二十七歲的楊炯開始有些焦慮。年歲在增長,閱歷與學識也在加深,他不再屈從于眼前的安逸,“學而優(yōu)則仕”的信念在心底日漸萌生。只是這時的楊炯早已經(jīng)錯過了太多的機遇,古人壽命短,二十七歲,正是不上不下的年紀。在懷才不遇的焦慮中,楊炯寫下了《青苔賦》與《幽蘭賦》,表達了他入仕無門的郁憤與哀怨。
唐高宗上元三年(676年),楊炯在京應(yīng)制舉,補秘書省校書郎?v觀整個中國文學史,很多詩人都在這個位置上坐過,但這個職務(wù)大多是他們仕途的開始,抑或是升遷的一個跳板。而此時的楊炯已經(jīng)年近三十,才獲得了這么一個九品小官,他心里極其郁勃不平。
我倒是覺得楊炯的這種郁勃不平分為兩種心理:一是懷才不遇,認為眼前的這個九品小官遠遠不及自己的學識;二是年近三十,他如此努力地拼搏了一把,卻得到了這么一個結(jié)果,總感覺有點傷自尊,抑或是有些……丟人。
入職以后的楊炯,郁郁寡歡,于是抬頭望著天空,望著望著,就寫下了一篇《渾天賦》。也許是孤寂的歲月太過漫長,也許是心中的怨憤無處傾訴,楊炯將自己所有的情志都寫在了這篇《渾天賦》里?葱切牵丛铝,思索人生與哲學,字里行間,無不透著那些不平,那些憤懣,那些郁郁不得志。
唐儀鳳年間(676-679),太常博士蘇知己上表朝廷,建議公卿以下冕服制度重新議定,皇帝為此下令有司審議。此時的楊炯寫了《公卿以下冕服議》,文中回顧了古代典制,指出蘇知己的建議為不經(jīng)之論,皇帝為此沒有采納蘇知己的建議。
歷史上短短的幾筆,短短的一段往事,卻是楊炯在秘書省沉郁六七年的點點星光。
升職不久,卻被親戚連累遭到貶謫
歲月,也并不都是蹉跎。
終于在唐永隆二年(681年),經(jīng)中書侍郎薛元超的推薦,楊炯升職了,升為崇文館學士。
永淳元年(682年),楊炯再次升職,被擢為太子(李顯)詹事司直,充弘文館學士,掌太子?xùn)|宮庶務(wù)。
楊炯從九品小官升為了正七品上,聽著還不夠高大上,但詹事司直這個職位很好,是太子的貼心官員,掌管東宮內(nèi)務(wù)。楊炯一下子成為了走在領(lǐng)導(dǎo)身邊的人,這意味著隨時有可能青云直上。
面對這樣的一次仕途飛躍,楊炯郁郁不平的那顆心終于鮮活起來,其間創(chuàng)作了不少文章以表達自己內(nèi)心的喜悅。著名的《庭菊賦》就是在這個時期創(chuàng)作的,而這篇名作是寫給于楊炯有知遇之恩的薛元超,以贊美其高潔的品質(zhì)。
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,或者說歲月靜好之時,總會有一兩個隊友出現(xiàn),一腳把你踹入現(xiàn)實的深淵。
唐永淳三年(684年)九月,楊炯的隊友出場——伯父楊德干之子楊神讓,這位隊友跟隨徐敬業(yè)在揚州起兵討伐武則天。事件平息之后,楊德干父子被殺,楊炯是親屬,受到了株連。垂拱二年(686年),楊炯被貶謫到四川梓州,擔任司法參軍,就這樣結(jié)束了他在長安長達二十六年的安定生活。
在四川梓州的那些年,楊炯過得如何,楊炯曾遇到過什么,歷史上沒有什么記載。
無可奈何,為武則天歌功頌德
唐天授元年(690年),楊炯秩滿回到洛陽,武則天詔其與宋之問分直習藝館,掌管教習官人書算之類的工作。很顯然,這個官職不高,楊炯心中自然郁郁不平,但是卻對武則天盡情頌揚。
回到洛陽后,楊炯給武則天寫了《老人星賦》《盂蘭盆賦》等歌功頌德的辭賦,稱頌皇恩浩蕩,天下安康之生平景象,對皇恩圣德大加頌揚,并恭祝皇帝萬壽無疆。尤其是《盂蘭盆賦》,作于如意元年(692年)7月15日,宮中出盂蘭盆,設(shè)齋分送各佛寺,武則天在洛南城門樓上與群臣為官,此刻楊炯上前,獻上《盂蘭盆賦》,稱頌武則天“周命惟新”,并希望武則天作為“神圣皇帝”能夠成為帝王的楷模……
在此,我想說一段名為“麒麟楦”的往事。
那時的少年楊炯,性情耿直,恃才倨傲,那些矯揉造作、偽善諂媚的官員自然是入不了他的眼,對此楊炯靈機一動,為這些官員起了個綽號:麒麟楦。
聽不懂的人就問他:“他們怎么會像是麒麟楦呢?”
楊炯說道:“戲劇里的麒麟,怎么可能是麒麟?不過是一頭驢子刻畫頭角,修飾皮毛,看起來像是麒麟,脫了馬甲,還是一頭驢子!”
想想不過癮,擔心聽不懂的人依然聽不懂,楊炯又補充解釋:“那些沒有德行學識的家伙,披著朱紫色的朝服,這與驢子覆蓋麒麟皮又有什么區(qū)別呢?”
這點事不足以捅到皇帝那里,但作為同事,算是結(jié)下了梁子。往后楊炯那些遭讒言所獲罪的經(jīng)歷,多少也與這個“麒麟楦”的梗有關(guān)。
以職場的角度來看,楊炯成熟了。他學會了與大環(huán)境妥協(xié),學會了與自己不喜歡的人相處,更學會了向上管理,知道用自己的特長來討取領(lǐng)導(dǎo)的歡心。可是這份成熟,有著太多的違心,有著太多的辛酸,有著太多的無可奈何。
伯父與堂兄之死,被貶六年,這些悲與苦都被這個郁郁不平大半生的詩人給咽了下去,生生地寫出了歌功頌德的辭賦,那背后,有著多少血淚……
從此,我便是楊盈川
唐如意元年(692年)冬,楊炯出任盈川縣令。
縣令官職不高,郁郁不平了一生的楊炯有了“既來之,則安之”的釋然,楊炯不再糾結(jié)于官職的高低,也不再糾纏于朝廷的紛爭,那些都已經(jīng)離他很遠了……
他現(xiàn)在所擁有的是盈川這片土地,還有這片土地里的百姓,他發(fā)誓要改變當?shù)刎毨У默F(xiàn)狀。據(jù)說楊炯到了盈川之后,愛民如子,恪盡職守,每年農(nóng)歷六月初一,必然去附近的行政村與自然村巡視,為當?shù)氐牡匦蔚孛沧鞒鱿鄳?yīng)的規(guī)劃。傳聞楊炯所到之處,莊稼的害蟲就會被白鳥吃掉,糧食豐收,六畜興旺……當然,楊炯不是殺蟲劑,這個說法自然是夸張了,但足以可見楊炯在當?shù)貫榘傩兆隽瞬簧賹嵤,深得百姓的擁戴?/p>
最終,楊炯卒于任上,被百姓稱為“楊盈川”。
或許,這就是命運。
楊炯的大半生都在郁郁不平,郁郁不平于出仕無門,郁郁不平于不能為國家建功立業(yè),郁郁不平于得不到賞識。但在他人生最后的一年里,他畢生所求,許是都得到了。
也許在盈川的這片土地上,楊炯終于懂得所謂的建功立業(yè),其實并不一定是要征戰(zhàn)沙場,所謂的仕途順暢,也并不是平步青云,或許百姓的擁戴給他的成就感勝于皇帝三言兩語的賞識……
他在盈川的一年,所有的郁郁不平都被埋在腳下的土地,生長出一片片生機勃勃的莊稼。
那句“愧在盧前,恥居王后”,不過是后人抓住當年的一句話作為笑談罷了。如果王勃的“海內(nèi)存知己,天涯若比鄰”是打開盛唐大門的一把鑰匙,那么楊炯的“寧為百夫長,勝作一書生”就是盛唐大門打開后,所有書生學子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的吶喊,這一聲聲的吶喊,喚醒了整個盛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