透過廚房里的菜刀,一眼就能看到溫暖。那把菜刀,刀板厚,刀把上包著圓木,褐色的刀身就像是熏了很濃的煙火,唯有那雪亮的刀刃依舊放著寒光,似在告訴人們它還醒著。
那塊榆木砧板是父親從村里人家鋸倒榆樹后留下的樹樁上鋸下來的。那天,經過榆樹樁前,父親一眼相中了上面密密匝匝的年輪,樹主人過來搭話,見父親摸著樹樁夸贊,便說:“這樹樁截塊砧板綽綽有余,要,你就截。”父親回家后,從鄰家借來一把長鋸,拖著鐵鍬趕到那兒,先松開樹樁根部的泥土,挖到能蹲下人的深度,然后叫上一個幫手,終于鋸下了一塊圓轱轆狀的大砧板。抱回砧板,父親歡喜得很,自言自語道:“這塊砧板剛好配得上那把菜刀。”也對,沒有菜刀的砧板,只是一截沉默的樹樁,即便它身上布滿密匝的年輪,而沒有砧板的菜刀,只是一塊不得志的鐵板,隨時都會誤傷別人,弄痛自己。
自打廚房里有了般配的菜刀、砧板,父親做菜的熱情一下子高漲。春天,他將嫩藕擺在砧板上,一刀刀切成花朵的模樣,還把青碧的辣椒一刀刀拉成細絲的形狀。夏天,圍著砧板,父親擺上了四五只白瓷盤,一盤裝茄絲、一盤盛薯丁、一盤裝瓠條、一盤盛肉片……秋天,父親把大塊的牛排摁在砧板上,沿著骨縫一刀刀削下去,一根根排骨立刻分了家。最驚心動魄的是,父親揮刀剁骨頭,左手按住骨頭的一端,然后將刀舉過頭頂,肚中憋足氣,在刀觸骨頭的一剎那,他不自覺地大叫一聲:“嘿。”仿佛就是這一聲驚嚇,骨頭應聲斷成兩截,刀口也一頭扎進砧板。冬天,殺鵝殺鴨時,菜刀是要吮血的,在宰殺之前,拎著刀的父親,口中總要嘀咕一句:“殺你你莫怪,生來你就是一道菜。”然后眼一閉刀一橫,出手干凈又利索。
腌制雪里蕻可是個功夫活,菜的色香味在刀、在砧板、在人手、在釉壇。每回腌菜之前,先要磨菜刀,父親取出家中的那塊長條石,綁在板凳頭,打來半盆清水放在凳旁,隨后一屁股騎在板凳上,抄水將磨刀石和刀刃沾濕,然后將菜刀側斜著置于磨刀石上,一手摁刀把,一手捏緊刀背,稍稍用力推拉,不時還抄點水喂喂刀刃,磨了一會兒,他將刀舉起,迎著亮光看刀刃發(fā)亮,又用拇指肚輕測刀鋒,感覺可以裁云斷水了,便把刀頭伸進盆中洗一下,再用干抹布擦凈。至于砧板,前幾天就用清水泡過,又用刀口刮了數(shù)遍,沖洗干凈后,早已晾干。
將砧板放進木盆底,父親將一束束雪里蕻整齊地碼在砧板上,左手摁菜,右手用力一刀刀切下去,工夫不大,一盆碎蓬蓬的雪里蕻就等著下鹽腌制了。腌雪里蕻時,菜刀和砧板都躲在一旁,暗自偷看擺開架勢的父親捋起衣袖,先撒上一層鹽,然后俯下身用雙手盤菜,似乎要把所有的菜片都用手心撫摸一遍,盤畢,再用手掌輕輕揉搓,直至揉出了青色的汁液,方才裝壇。一捧捧菜被塞進壇中,并不算完事,還要用棒槌一遍遍搗實,再封壇口。來年春上開壇,黃燦燦的雪里蕻香味撲鼻,父親執(zhí)意地認為,是那把菜刀立下的頭功。
有次,我拿起菜刀溜進后院,準備砍幾根毛竹,剛舉起刀就聽父親扶著門楣大喊:“住手!”隨即他躥到我的面前,一把奪下我手中的刀,高聲嚷道:“切菜刀,不能亂用,會崩壞刀口的。”回轉身,他將一把斧頭塞到我手中,想不到父親竟如此惜愛這把剁骨切菜的刀。一把不起眼的菜刀,是廚房里不可或缺的一員,它其實就是我們長在身體之外的一副牙齒,在食物還未抵達我們口中之前,它就十分體貼地用自己的力氣把食物咬成我們腸胃樂意接納的模樣,更難能可貴的是,它還變戲法一般,用牙齒在食物上雕花刻朵,給人們的視覺增加美的享受。
菜刀,是離我最近的刀具,它厚重的刀板里回響著四季輪回的旋律,它單薄而鋒利的刀刃上,住著二十四個節(jié)氣里的溫情,它圓滾滾的木柄上纏綿著刀刃與砧板的綿綿情話,它暗褐的胸膛里滾動過骨斷筋裂的驚雷和和風細雨般的竊語。雖然它擁有冰冷的鐵器之身,但卻能以最溫暖的一面抵達我們的內心。菜刀,鋒利的刀刃閃爍的卻是柔性的光芒。
肥西 凌澤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