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母親常拿一件事來說我,說我自小不愛“望嘴”。當(dāng)然,是作為不多的優(yōu)點來說的。
說是我五六歲時,我的爺爺身體不好,為補(bǔ)身子,奶奶會打兩個紅糖雞蛋給爺爺吃,爺爺總是躲著我,在灶間的鍋門口藏著吃。據(jù)老母親說,我說了句話:爺爺我知道的,我不要吃。爺爺鬧了個大紅臉,之后就正大光明地端著在桌子上吃了。
老母親說了很多遍,每聽一次,我都避過身子,沉默著,實際上我的心酸酸的,那時的日子苦,爺爺吃上兩個雞蛋還要躲著。爺爺當(dāng)時的心一定很苦,不是為能夠活下去,怎么地也不會避著孫子,獨食一份鄉(xiāng)村能拿得出的所謂補(bǔ)品。
爺爺對我影響極大,盡管我七歲時爺爺去世了,但一些事一輩子忘不了。
比如柳芽剛出落時,爺爺就領(lǐng)著我,在村子里捋柳芽,回家洗凈了,用微火焙干,做成柳芽茶。到了夏天,爺爺總是要泡上一大瓦壺,置于樹陰下,招呼著來往的人喝上一大碗。
爺爺說,身體弱了,下不得地,讓干活的人潤潤嗓子。爺爺做得自然,一點也不襯巴巴的,喝茶的人抹抹嘴走了,爺爺笑得舒心。
這事,和望嘴無關(guān),但卻隱藏了一些深意。給人些方便,比什么都好。
村子里說望嘴有好吃之意?慈说淖靹恿骺谒,是生理本能反應(yīng)?墒峭焓羌䜩G人的事,看人端著碗,一眼不眨地盯著,似乎就盼著能賞上一口,確實難為情,F(xiàn)在想想也不為怪,那時缺少吃食,肚子整天餓得咕咕叫,怎就沒些渴望。望嘴,望不上一口吃食來,可悲、可嘆。
有件事老母親常噙著淚水說。我的外祖母隨舅舅生活,舅舅是個石匠,手藝很是精良,在石上能雕塑些生動的花草、動物,落在現(xiàn)在,就是了不起的藝術(shù)家了。舅舅家偶有客人、同道的來,割個斤把肉,紅燒或者當(dāng)配料,喝個小酒,算正常。外祖母是上不了桌子的,只能呆在一邊?腿俗邥r,客氣上一兩聲,會和祖母道別:大娘打擾了,酒喝了肉吃了。外祖母自然應(yīng)答:對不起哦,酒沒喝好,肉只吃了五塊。客人陡然站不住了,吃了五塊肉呀,大娘連肉的邊也沒沾上。
吃了五塊肉外祖母都記得清楚,顯然外祖母是望了嘴的,不望怎知道?外祖母心中是充滿愧疚的,請人吃飯,理應(yīng)大碗喝酒、大塊吃肉,怎么就只沾點邊,吃個五塊呢?而聽者卻又有不同的想法,甚至生出一些枝節(jié)。
外祖母的事是當(dāng)作故事聽的,我一直想把它寫進(jìn)小說里,可一直不敢寫,怕褻瀆了外祖母,何況聽這故事心酸得不得了,眼前總是外祖母弱弱的形象,拐著小腳,在奔赴我家的路上。
外祖母的望嘴和好吃無關(guān)。誰要說是好吃,我一定和他急,從里到外地罵他。
外祖母作古多年,一輩子沒過上一天舒心的日子。外祖母的內(nèi)心有過什么渴望,我不知道。我猜測,也不過是吃飽了、穿暖了,天天能吃上肉,肯定不在她的渴望之內(nèi)。
記得村子里的瘦狗是最愛望嘴的,看人端碗吃飯,眼就一直盯著,盯著的眼可憐巴巴,都要滴血。爺爺拿瘦狗說過道理:不要做望嘴的瘦狗,好狗自己找吃食。
道理很深,爺爺說得簡單。拿人的手短,吃人的口軟,明擺著的,可做到不容易。食色性也,有古話。
我一直成不了一個吃貨,似乎對吃沒什么興趣,捫心自問,自己喜歡吃什么?半天過去才有了答案,青菜豆腐而已。青菜豆腐保平安,青菜、豆腐我之大愛。這份愛應(yīng)是從年少時培養(yǎng)起的,腸胃受苦,心卻安宜,也因之有了老母親說的優(yōu)點:不望嘴。
望嘴一詞,逐漸生分了,不作解釋,好多人都不知道了。有一個詞時髦,“美食家”。美食家是時代的產(chǎn)物,美景和美食不可辜負(fù),這是時代的大進(jìn)步。過去村子里曾有一個婆娘,好吃得出名。實際上也沒什么,只是愛想“方子”尋找吃的,刁里古怪地吃,吃個山芋藤、南瓜花、馬蘭頭之類的,村里人看不慣,一句話:活不好好干,盡想“方子”修五臟廟。好吃成了她的代名詞,不過,也沒能讓她傷筋動骨。放今天,這婆娘一定會被稱為“美食家”的。
如此,望嘴一詞該進(jìn)字紙簍了,有好吃好喝的,誰愿望著一個人的嘴形象不佳地咀嚼和蠕動。
肥西 張建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