工作應該被看作是幸福的源泉,還是不幸的源泉,尚是一個不能確定的問題。確實有很多工作是非常單調(diào)沉悶的,工作太重也總是令人痛苦的。然而,在我看來,假使工作在數(shù)量上并不過多的話,即使是單調(diào)的工作對于大多數(shù)人來說也比無所事事要好。按照勞動的性質(zhì)和勞動者的能力來說,工作確實可以分為各種不同層次,從僅僅是沉悶的放松到最深刻的快樂。很多人都得從事的許多種工作本身并沒有多大樂趣,但即使是這種工作也包含著某種極大好處。
首先,一個人無需決定什么,工作便可以讓他消磨掉一天中的好多時間。有許多人,當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時間時,竟然想不出什么夠快樂的事值得一做。不管他們決定做什么,他們總感到一定有其它某種更快樂的事可做,這使他們非?鄲馈D軌蜃杂X而明智地充實空閑時間是文明的最后產(chǎn)物,但是目前還很少有人能達到這個程度。另外,進行選擇本身也是很煩人的。除了特別富于創(chuàng)造性的人以外,很多人都喜歡由別人告訴他一天中的每個小時該做些什么,只要這命令不是太令人不快。
因而,工作首先是作為一種解除煩悶的手段而被人們稱道的。一個人在從事必要的、但不怎么有趣的工作時,也會感到煩悶,但這種煩悶比較起他整天無所事事所感到的煩悶來,就不值一提了。除此以外,工作還有一個好處,那就是它使得節(jié)假日格外充實愉快。假使一個人并無必要拼命工作以至于損及體力的話,他很可能比一個無所事事的人能夠在空閑時間里找到更多的熱情。大多數(shù)有報酬的工作和部分無報酬的工作所具有的第二個好處是:它給人獲取成功和展露雄心的機會。人們想增加自己收入的愿望,其實就是想獲得成功的愿望,想以較多的收入來獲得舒適心情的愿望。無論工作本身是多么索然無味,如果它能成為獲得聲譽的手段,它就會變得可以忍受,不管這聲譽是世界性的,還是自己的小圈子里的。目的的持續(xù)是幸福長久的最基本的因素之一,對大多數(shù)人來說,這主要是在工作過程當中實現(xiàn)的。
很多工作能給予人們消磨時間和施展哪怕是最微小的抱負的快樂,這一快樂能使從事單調(diào)工作的人比無所事事的人幸福得多。但是,當工作充滿了樂趣時,它所能給予的滿足比僅僅是逃避煩悶的工作所帶來的滿足,要大得多。多少有些趣味的工作可作一個從上到下的排列。我將從趣味平平的工作開始講起,到那些值得一個偉人傾其一生的工作為止。
使工作變得有趣的因素主要有兩個:一是技能的運用,二是建設(shè)性。
每一個獲得了某種特殊技能的人,往往樂于運用這種技能,直到它變得不再特殊或者他不再能提高它。這種行為的動機早在兒童時代就已產(chǎn)生:一個能夠倒立的男孩,是不愿意用腳立地的。許多工作給人的樂趣,與技巧游戲給人的樂趣不同。律師或政治家的工作,如同打橋牌一樣,一定包含了妙不可言的樂趣,當然,這不但包括技能的運用,也包括高明對手的明爭暗斗。不過,即使沒有這種競爭的因素,僅僅是這些絕技的施展就足以令人樂不可支了。一個能在飛機上表演特技的人,哪怕冒著生命的危險,也會在表演中獲得極大的快樂。我猜想,一個干練的外科醫(yī)生,雖然其工作環(huán)境令人不快,但仍然能從其極為成功的手術(shù)中獲得滿足。這種樂趣還可以來自許多并不顯眼的勞動,不過強度略差一點。我甚至聽說管道工人也喜歡他們的工作,雖然我無緣結(jié)識他們。只要習得的技術(shù)能不斷地變化或不斷地得到完善,一切技術(shù)性的工作都會是令人愉快的。如果這些條件不具備,那么一旦這件技術(shù)變得完美無缺,它便不再能給人帶來樂趣。
然而,最佳的工作還有另外一個要素,它比起技能的運用來,是幸福之源的一個更為重要的因素,這便是建設(shè)性。在一些工作中,雖然并不是絕大多數(shù),當事情完成的時候,會留下某種紀念碑似的東西,我們可以用下述標準來區(qū)分建設(shè)和破壞的差別。在建設(shè)中,事情的原初狀態(tài)相對來說是雜亂無章的,而其終極狀態(tài)則體現(xiàn)了一種意圖和目的;在破壞中,情況正好相反:事情的原初狀態(tài)體現(xiàn)了一種意圖和目的,而終極狀態(tài)則顯得雜亂無章,也就是說,破壞者的整個意圖在于造成一種不體現(xiàn)某個目的的事物狀態(tài)。這個標準可用于最簡單、最顯著的例子,即房屋的建造和破壞。在建造一幢房屋的過程中,誰也不能肯定那些建材在拆毀之后會是個什么樣子。作為建設(shè)之前的破壞誠然是必不可少的步驟之一,在此它是整個建設(shè)的一部分。但常見的情況往往是,一個人從事著旨在破壞的活動,而根本沒想過隨之而來的建設(shè)。這種人往往有意隱瞞真實的想法,標榜自己之所以破舊是為了立新。
羅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