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對塘口并不陌生。在省城向南百公里之外，我的村莊，就坐落在一個金魚形狀的山坡上，三口無名池塘如玉帶環(huán)繞村莊的屋舍及樹林。我的童年時，塘口的水清亮，魚類繁多，肉嫩鮮美，塘口連著農(nóng)田，塘邊林木繁茂，水草蓬勃，青蛙水鳥棲息其間，儼然成了生物樂園。
靠近塘外，廣袤的家田，幾近荒蕪，雜草葳蕤，莊廊伏于樹冠之中，塘口上端系著從村莊邊緣流淌的一條水溝，每逢雨季，流水經(jīng)過一段洼地淺灘后，咆哮如雷，波濤滾向塘口，猶如注入時間的黑洞，寬闊的水面仿佛拉開了神話般的帷幕。在二十世紀(jì)八十年代之前的數(shù)百年間，塘口哺育了村莊，供村民洗滌、澆灌乃至飲用，并提供了豐富的魚蝦。流水的呢喃、草木的氣息及鄉(xiāng)村的溫柔敦厚與靜謐，足以撫慰一位敏感而桀驁不馴的少年。塘口給我提供了大自然的教育，讓我初識海之大，天之藍，物種之美。每天，我都在雞鳴狗叫聲中沉入夢鄉(xiāng)。塘水、草木、飲煙、雞鴨豬狗牛等牲畜，茅屋、粗茶淡飯，純撲敦厚的思想及風(fēng)的靈魂，共同構(gòu)成了農(nóng)家子弟的心靈。
村莊的秋天，綠薄了，但繁密的樹叢沒有層林盡染，一片深秋氣象。塘口伸出塘中蒼黑的條石，寫實般見證著歲月和人世的沉浮。它收養(yǎng)多少代子民，即使殘缺和憔悴，總能把子民們養(yǎng)活。塘口，有給你不同于他人口音和眼神的味道，它讓你最早嘗到家鄉(xiāng)的情感，在你的記憶里，它就是你的恩人。不過，住昔的煙云散去，每次回去，總會有一些故人不見了，故物沒有了，故事失傳了。能留住的，已經(jīng)還原成一個地理意義的村莊標(biāo)志了，卻又固化了沿襲下來的記憶。只是時空轉(zhuǎn)換，不經(jīng)意間，塘口成了歷史的見證和如今的客觀欣賞。正是人類對水田、菜地、溝壑、草木、莊稼的需要，才孕育了塘口及其中的生靈，萬物知恩圖報，反過來維護塘口生機活力。
弱冠之年的我常游弋于塘口，我自信涉水能力出奇的好，即便如此，我依然在一次下水趕鴨子上岸中大腿抽搐，幸虧云叔淡定從容，把我撈出水面，才有今天的我。云叔大門正對著南塘，我很喜歡看它在月亮下的模樣。塘被柳樹和楓樹環(huán)繞，看上去像面鏡子比天空還要開闊，月亮通常從這邊的樹稍冒出，又很快從樹冠的那邊落下，似乎是完成了一次無聲的泅渡。偶爾有一兩只魚躍出水面，幾只鳧在水面滑過，還能聽到翅膀啪打水面的嘩嘩聲。只有冬季，空曠的塘面找不到一點美和靈動的影子，這是真正的空境。
時間在塘口下端的田野醒來，時節(jié)像一條鞭子，在光影中接力前行。躬耕的老牛犁開或肥沃或貧瘠的土地，麥子拔節(jié)，油菜花開，遷徙的鳥兒歸來，用一聲聲清脆的啼鳴撥亮春色。
而夏日的塘口下，葳蕤的禾苗，陽光透過枝杈吸附在葉面上斑駁閃現(xiàn)，空氣和太陽一起燃燒，土地張大著嘴渴望得到水的滋潤，人們?yōu)榱艘豢谒�，似乎可以拼命。就連塘口，也頓然瘦弱不堪。塘口的水涵，沒日沒夜像游絲般在緩慢呻吟著。眼看見底，這是一種“斷子絕孫”式的爭水方式。隊長拎來幾袋礫石堵住了涵洞口，放水的人眼里含著死的恐慌與生的艱辛，虎嘯般要與村長討說法，十幾戶村民自發(fā)組織起來，力挺隊長的“義舉”，我們習(xí)慣于塘口的水為灌溉禾苗和牲口服務(wù)，其實在偌大的村莊，它可是百口人的消防池，那兒有人生活的地方，塘口就建在村莊周邊，這些都是老祖宗傳下的規(guī)矩，這涵洞對于莊戶人家意味著什么。若干年后我離開了村莊，時常想起那些年跟隨父親抗旱爭水的日日夜夜，我似乎更能深刻理解那涵口的意義。
生我的村莊，沫浴我的塘口，成為我一輩子血脈里的回望。境由心生，一位哲人鄭重說過。
安徽合肥 蘇天真
